2011年11月19日 星期六

教育問題診斷書(2):立體茶包

會泡茶的人都知道:頂尖好茶放到頂尖好壺裡,如果把茶葉塞滿了,只是糟蹋――泡下去味道一定出不來。妳要給茶葉有舒展的空間,它的味道才出得來。

台灣的教育給了我什麼?立體茶包!

我媽是絕頂聰明的人,但是初中畢業以後就沒有機會唸書。先父也是相當聰明的人,但是自幼貧苦,小學畢業就沒有機會再接受教育。先父生前一直不知道「劍橋大學」是怎樣的大學,只知道那是一個英國的大學。這樣的父母,對我的最大好處就是:我的學生時代從來沒有被爸媽誇獎過,也沒有被爸媽責備過――他們太忙,只能隨我去發展。

我拿過許多獎狀,爸媽從來沒當一回子事(我媽每年拿一個全省冠軍,後來都拿膩了);小六時拿到全縣書法比賽冠軍,去台中參加全省比賽,媽託一位火車列車長照顧我,就放我一個人去台中三天(有縣政府的人帶隊,那個人一到台中就自己出去玩,根本見不到人)。家裡就好像我不曾拿過獎似地,也不曾誇獎過我――後來拿了許多別的獎,也都是同樣的待遇

所以,我一直無憂無慮地長大,沒有好勝心、沒有虛榮心,沒拿過全班前三名,不曾向任何人炫耀我讀過的書。從小到大,我讀書都是為了自己。「四十歲以前閉門讀書」很難,妳知道難在哪裡嗎?一般人讀書是為了炫耀,40年不能炫耀?早就不讀書了!!!

以前沒有教改,沒有各種教育理論,沒有大腦科學,沒有資優班,真正的資優生因而獲得解放,可以盡情地去摸索各種可能性。我國一讀過許多散文集,開始背唐詩;高一時可以背唐詩近百首,宋詞數十篇,高二讀古文觀止,高三念史記不需看翻譯、註解;高中三年從來不背國文解釋,上課不聽課,考前不讀書,成績照樣是班上前三名。上課望著窗外發呆,老師生氣叫我起來翻譯,我邊念邊翻譯,老師拿我沒輒。

高一讀柏拉圖的「饗宴」,不知道為什麼竟然領悟到:一切經我手而被成就的事,沒有一樣不是上天的成全,我絲毫不得居功。高三樂隊沒有老師指導,我自己指導樂隊一年,硬撐到有新來的老師接手,怎樣都不讓它倒。聯考前一週我還去樂隊監督他們練習,被學弟趕回家。

高三那一年跟朋友談存在主義,每天晚上九點、十點之間他就到我窗下叫我,兩個人躺在頭前溪的夜空下,談著兩個人都讀不懂的卡謬、卡夫卡和史作檉,好像聯考是明年或後年的事。

我從國中開始看美國新聞處的「明日世界」通俗科學報導,高一站在書店裡看最新出版的遺傳基因學和胚胎學的書,也看了一大堆關於量子物理的通俗書,甚至看了每一期的軍事科技報導,熟知當時美國三大核子報復戰略。大一軍訓時站在講台上講我的反攻大陸作戰策略一小時,給教官聽。

有讀者問我:那麼喜歡人文和哲學,為何不轉系?因為我也曾經很喜歡理工,而且我到哪個系大概都會蹺課,所以也不需要轉系了。

當講師期間我研究國畫和西畫,也同時讀史作檉老師的哲學書,以及凡異出版社的數學思想史、量子力學發展史、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 Ideas and Opinions,以及海森堡的 Physics and Beyond。水木書店老闆說:全清大只有李怡嚴教授讀書範圍之廣跟我有拼。

如果不是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我不會長成今天這個樣子,而會更像「強迫性高功能自閉症症候群」。

聰明的意思是:可以用很少的時間去應付功課,以便把更多的時間拿去探索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的各種可能性。今天的教育卻是:逼著學生把所有時間用在功課上(頂多高一提前念高三的課本),進行無意義的反覆練習,永遠不給他們機會找到自己更多的可能性。再好的茶,如果把茶壺塞滿了,就泡不出味道來了!!!

一株好的原生種芒果樹,可以長出許多味道豐富的芒果;一旦開始施肥、稼接、捻掉不要的花芽,把果子控制在十數顆以內,芒果會變得超級大、超級甜,但是卻失去了原來豐富的滋味。原生種芒果樹是為自己開花結果,商品化的芒果是為了錢而開花、結果

"culture" 當名詞是「文化」、「教養」,當動詞是「耕作」。教育、教養、栽培、耕作本來就是同一件事,栽培人跟栽培植物也是同樣原理:給它必要的營養,讓它從土壤中自由吸收自己所需要的額外養分,照護它、讓它可以不受阻礙地生長,但也不要揠苗助長、催促它生長。

我像是一棵秀明自然農法下長大的原生種芒果樹,現在的教育像是在哉種商品化的芒果樹。現在許多孩子太早就知道自己這一輩子要作什麼、不作什麼,因此來不及長大就已經變成高功能自閉症了!我為那些「15歲就知道自己要作什麼」的人感到悲哀―― 一旦他們那「唯一的願望」無法實現時,他們就再也找不到人生的出路了!!!

我呢?認真作眼前想作的事,並等待著未來生命中不可預期的考驗與驚喜。我沒有「生涯規劃」,所以我的生命永遠向所有的可能性敞開,也永遠有未期而遇的新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