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書共22章,總字數約莫22萬字。因為努力地要把全書控制在 24萬字以內,而且每章盡量不要比1萬字多太多,所以還有很多想說的話沒寫進去。
譬如,部落格裡有關王陽明的「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難覓門徑的心靈世界」一文,就是寫完後被我硬是從第一版的原稿中刪除,當作部落格文章發表。正在寫的「尼采:影響深遠,經常被曲解的思想家」則是打算把目前完稿中不得不割捨的部分較完整地寫下來,當作是《慾望的美學》的延伸閱讀。
昨夜我基本上是在思考一個問題:接下來該做什麼事,來協助《慾望的美學》的讀者可以更深入地了解欲望、情感、心靈,以及人生的價值評量與抉擇,以便有助於他們進一步的心靈成長?
獻給尋找心靈入口的人
過去出版的八本書從不曾想過要題獻給誰,這本書跟我的情感聯繫還比《崇高之美:彭明輝談國畫的情感與思想》更深刻,因此在初稿完成後(潤稿期間)就不自禁一再想起各種題獻的對象和措詞。
第一個想起的是「獻給曾經照亮我心靈世界的先哲」,只不過他們都已過世,不會知道我對他們的感激。
第二個想起的是這樣一群人:「不甘心被現實淹沒的人」、「渴望精神與情感昇華的人」,「尋找心靈入口的人」。因為這本書就是為這樣的一群人寫的——而我自己也恰是其中一員。
於是,在斟酌這些題詞、字句的過程,忍不住一再想起:假如我年輕時曾有人為我寫過一本這樣的書,那該有多好?
一樁埋藏40年的心願
這本書的副標題「情、慾與靈性的探險」是我自己過去將近五十年的寫照,只不過我自己在 25~50 歲之間大部分時間看不太清楚前方的道路,不確知自己該往何處去;其中還有十年左右極端困窘,有如面對一堵跨越不過的鋼牆。那種心情不是辛酸、艱苦,而是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不確知要不要活下去。
在那十年裡,我許下心願:一旦自己走過去,找到出路,一定要為年輕人寫一本書,讓他們不需要再重複我不知如何活下去的困境。
這本書算是了結了這一樁在心裡擱了將近40年的心願。
其實,40年前我根本沒把握自己找得到出路,更別提寫書;約莫 25年前,我還是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前面的亮光,卻完全看不清楚前方的景物;約莫15年前,我終於欣慰地跟人說:「此生足矣,再無遺憾!」可是那時候我根本認為這樣一本書是不可能存在(不可能被寫出來的);約莫三年前,我決心要寫這樣一本書——無論那有多艱難。
百轉千迴的寫作,感慨萬千的心情
最早的寫作構想,是直接去刻畫我當下對人性與心靈世界的體認——我相信,任何一個人只要能看到我內心所能親自領略的心靈世界,感受到它的豐盈、深廣與莊嚴、崇高之處,就自然會跟我一樣地讚嘆:「此生足矣,再無遺憾!」
嘗試了超過半年,寫過數萬字,終於覺悟:人類心靈世界中最美好的部分根本就超乎日常言語所能形容。後來換了一個寫作策略:去描寫我所走過的心路歷程,以及過程中所獲得的關鍵協助——如果心靈的世界不是言語所能形容,那就嘗試著描繪通往心靈世界的路徑,標示路上的陷阱與岔口,讓讀者可以把這本書當作心靈世界的藏寶圖,按圖索驥的找到心靈世界的門徑,跨過門檻後親自去領略裡頭的實景。
我可以非常清晰地回憶起過去那一段艱苦的路程,以及協助我走過困境的先哲。托爾斯泰、范寬、塞尚、貝多芬是早期很重要的助力,他們讓我看見確實存在著精神與情感昇華的管道,也讓我體會到:生命裡最值得記憶的不只是登上精神巔峰的時刻,在生命谷底的堅持同樣見證著靈魂的力量與生命的可貴。最後則是靠著康德、尼采和維根斯坦的燭照,我才能徹底釐清自己過去的困境,瞭解到問題的癥結竟然是各種(屬不清)的作繭自縛!
然而想要描寫我走過的一個又一個難關,以及沿途一個又一個的勝景,仍舊是一件似乎難以克服的艱鉅任務——這一條通過心靈世界的門徑,同樣地是遠遠超乎日常語言所能形容。
此外,為了寫這本書,我重讀許多過去對我影響較深的書,同時另外下載了 2.4G 的經典文獻,延伸閱讀。始料未及的是,我卻在閱讀與寫作的過程中發現:自己既往的思想困境與墮入的陷阱,其實遍佈於思想史與文化史;許多先哲早已有過類似的困苦經驗,並且在突破後用心刻畫陷阱的樣貌、分析成因,引導讀者迴避和脫離陷阱。這個發現又讓我感慨萬千!
譬如,卡繆在《薛西弗斯的神話》裡說:「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衡量人生是否值得活下去,意味著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出版的這一年他29歲。在 1935~1942 的札記裡他寫著:「人必須活下去並且創造。活在欲哭的邊緣。」那時候他二十多歲,接近三十。
從這個角度看,歷史一再地重複,每個世代都有許多文青在摸索著前往心靈世界的道路,並且在路途上因為輕信、一廂情願、想當然爾而陷入各種虛構的二元對立,沒必要地以自己生命中「較高貴」的一部分去傾軋「較卑劣」的另一部分——靈肉之爭幾乎是人類有史以來不曾停演過的戲碼,像跑馬燈般一再重複。
另一方面,因為在這三年的閱讀與寫作,以及對自己生命史的回憶,我發現:康德對於人類一廂情願的陷阱了解得遠比柏拉圖或笛卡爾更徹徹,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維根斯坦與尼采則從不同的角度看見康德不自覺地深陷於其中的輕信與幻覺,並且對於人類一再陷入的自欺欺人有著比康德又更透徹的分析與洞見。
原來,即便是人文的歷史,其實也是有累積,有進步的!
此外,回顧文學發展史與美術史,我清楚地看見:人類刻畫心靈世界的工具越來越發達,使得文化史裡所呈現出來的心靈世界圖像也越來越清晰。
我不禁一再擱筆而深深感歎:只要懂得從小說、繪畫與哲學作品中擷取精華,就可以鋪展成一條通往心靈世界的大道,沿途充滿勝景,根本不需要像我年輕時那樣地有如被千仞絕壁所阻,困頓數十年;也不需要像王陽明那樣「苦於眾說之紛撓疲薾,茫無可入」;更不需要像晚明心學與狂禪那樣,誤入歧途卻自以為得道。
問題是,如果要把我所見一一寫下來,將會是數百萬字、數十本書——等於是一套不知道會有幾個讀者願意讀的書(試都不用試,想都不用想)!
更具體、逼在眼前的難題是:想要在24萬字以內寫完一本書,用以勾勒通往心靈世界的門徑,以及路途中遍佈的陷阱,這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挑戰。
我在兩年前跟一個朋友訴說這個寫作構想時,他就斬釘截鐵地跟我說:「這不可能會成功!」
我回答他:「目前看來確實不可能,但是如果可以在寫作的策略與寫作風格上有重大的突破,或許還是有可能。」
備感欣慰——雖然永遠無法滿意
於是,我一再廢除已經完成的書稿,經常在累積近十萬字後全部改寫,嘗試新的寫作策略和架構。就這樣前前後後不知道廢棄過多少版本。
我對於完稿的樣貌有些根本彼此矛盾的期許:(1)要讓讀者可以逐行逐頁地讀下去,或許需要邊讀邊想,但是絕不會在中間突然遭遇到無法克服的艱澀術語或概念(這是英文教科書的基本寫作要求),還好《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一書的寫作過程為我鍛鍊出這方面的必備功力;(2)要讓讀者真的能感受到「精神與情感的昇華」的實際滋味,因而確信有比「飲食男女、聲色犬馬、功名利祿」更值得追求的精神與情感世界,而不可以止於空洞的形容,或者靠浮濫的修辭去迷惑讀者,讓他們不懂而誤以為真懂;(3)要讓讀者在讀竟全書,充分吸收後,對於通往心靈世界的門徑以及路上的陷阱有扼要的了解,可以當自助旅行的導覽手冊那樣,開始自行摸索著前進,途中或許偶而困頓,但知道何處求援(知道去何處找克服困境所需的延伸閱讀),不致於陷入絕境;(4)而且全書要盡量保有可讀性,不會讓人覺得乏味,或者生硬而難以下嚥;(5)但是還要確保全書總字數不超過 24萬字。在我自己讀過的所有書裡,實在想不出有哪一本書能夠完全滿足這些條件。假如不是因為我曾發過宏願,假如不是因為三年來一再挫敗而一再堅持,這本書是不可能完稿的。
光就這一點而言,能完稿就已經讓我備感欣慰。
在寫作最後一版的過程,每一章都像是通往聖母峰的一個艱險山頭,每個山頭都是像攻堅那樣地無暇顧前也無暇顧後地,一次一個山頭艱苦地攻克下來,每個山頭都艱險無比,必須反覆重寫。等到完成全部初稿,開始潤稿時,有餘裕的心情完整地看全書的景象,才發現自己竟然完成一趟不可思議的寫作旅程。
在寫作最後一版的過程,每一章都像是通往聖母峰的一個艱險山頭,每個山頭都是像攻堅那樣地無暇顧前也無暇顧後地,一次一個山頭艱苦地攻克下來,每個山頭都艱險無比,必須反覆重寫。等到完成全部初稿,開始潤稿時,有餘裕的心情完整地看全書的景象,才發現自己竟然完成一趟不可思議的寫作旅程。
這本書的最後樣貌,遠比半年前我所能想像的更接近自己設定的寫作目標;其中包含許多非常優美、睿智而深刻的段落,都是我從華茲華斯、梭羅、維根斯坦、尼采等人的英文著作中用心地整段翻譯出來的。就一本 22萬字且具有可讀性的書而言,它的內容之豐富、深刻與凝練,已經遠遠超乎我一年前所敢想像。
這真的是一趟既華麗又深刻而崇高的冒險!光憑這一點,我也備感欣慰!
問題是,這樣的一本書終究只具有初步的(粗略的)導覽功能;如果給我十本書的篇幅去寫,我還可以寫得更加詳盡,對讀者而言也可以產生更大的引導功能。
我是不是真的要再寫幾本書,當作這本書的進階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