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研究院在網路上發表了「研教與公務分軌體制改革建議書」,希望政府修改科技基本法,以便為少數特聘講座教授與講座教授提供穩固之彈性薪資。報告中特別提及:目前清華大學給予特聘講座教授每月本薪及學術研究費高達48 萬元,清華講座 教授每月彈性薪資約17萬元。因此,這一份報告的目的是要為少數「績優研究機關」中的極少數「頂尖學者」尋找穩定的加薪財源。
這份報告由朱敬一院士和三位同為院士的台、成、清校長領銜,但證據矛盾,論述粗糙,足以令所有學界同仁為之汗顏。(該報告簡要版在這裡:http://www.sinica.edu.tw/manage/gatenews/showsingle.php?_op=?rid:4159)而中研院不圖維護學術之自由與本務,而只圖個人之收入與學術之「業績」,更讓人為學術風氣之敗壞、低俗感到難過。
為了誇大大學教授薪資的偏低程度,該報告刻意操弄數據,將比較基準設定在不利於大學教師的條件:所有教師皆在滿60歲時退休,因而中小學教師在免所得稅與服務年資多出6年的前提下,總所得(稅後薪資所得加一次退休金)略高於大學教師。這個手法誠可謂「欲加之薪,何患無詞。」 [註一]
事實上但該報告所關心的「傑出教授」通常可以獲得國科會每年30萬元的獎勵金和12萬元以上的計劃主持費,並且服務到70歲,而中小學教師很少能熬到60歲;此外,大學教授的兼職收入更可以毫無上限。如果公允地把這些因素算進去,一般公立大學教授的總所得應是高於(或略高於)中小學教師,而「傑出教授」的總所得更遠高於中小學教師。
此外,該報告所提供的數據明顯牴觸「高薪有利於爭取傑出學者」的立論基礎。根據該報告第23頁的表一,各國正 教授月薪排行如下:澳洲34.6萬,英國30萬,韓國21.6至44.7萬,美國22萬,加拿大20萬,德國18萬,法國12萬,台灣10萬。數據清楚顯示:正教授待遇與各國學術人才之素質只有統計上的弱相關,如果要以高薪為手段激勵學術卓越,顯然是緣木求魚。令人愕然的是:該報告竟然對此不利之證據視若無睹,嚴重違背學術論述之軌範。
讓我更感到遺憾的是:朱敬一院士是經濟學者,應該深知名目所得在經濟學上毫無意義,必須以物價或國民所得等因素加以轉換成實質所得才具有比較意義。但是,一旦經此轉換,國內 教授的實質所得將更接近國外,或許是這因素使得該報告竟然一反經濟學的基本常識而只列名目所得,不去分析實質所得的差異。
數年前媒體盛傳北大以重金挖角國內學者,國人從此有人才慌,而學界則以此自抬身價。事實上,霍德明 教授在對岸題為「北大教授霍德明:林毅夫一席話讓我思考來大陸」的訪問中表示「大陸的發展對全世界的影響,現在是有目共睹。」但是「傳統的經濟學對中國大陸的發展都有點適應不良。」因此他到對岸的理由是:發展適用於大陸經濟的理論是當前經濟學界最重要也最有挑戰的課題,但是要搞清楚大陸的經濟就必須天天生活在大陸。[註二]
另一個理由則是感性的,「我是中國人,我有機會親眼看到並參與中國現代史的改寫,這是非常幸運的。」這樣真誠熱愛學術與社稷的學者,確實值得積極爭取,但這種學者卻不是用錢買得到的。
朱院士和三位校長都是在沒有彈性薪資與傑出獎的情境下完成國際肯定的研究成果,因此應該最能體認:學術卓越的真正動力是個人的自尊心、好奇心,及對社會的關懷與責任感。公務員與企業界的員工或許可以靠薪資獎勵而提升工作績效,但是薪資獎勵鮮少能提升卓越的學術,而只會鼓勵投機與不擇手段的論文炒作。
事實上,薪資獎勵根本有違學術之本意,甚至將會扭曲、戕害學術發展。學術旨在提出英國教育法案所謂「質疑與檢驗普遍沿襲的智慧,提出不受歡迎的見解」,或者顛覆既有理論的革命性想法。因此,學術工作者要有能力堅守學術良知,不顧主流價值的貶抑,在長年的寂寥與落寞中探索、發表不被重視的議題和意見。這批憲法所亟欲保障的人才不可能為高薪所誘,也必須有能力不為高薪所誘。但是追逐高薪的「傑出學者」卻不見得能容忍這些人的存在。
質疑社會成見的論述或革命性的理論,草創期總是被嗤之以鼻,甚至被斥為荒誕,但這些意見才是憲法「學術自由」所要保障的對象。因此,要保障學術的真誠與自由,就要先保障學術價值的多元性—尤其是被主流視為異端邪說的論述。但是學術的評鑑卻很難不貶抑或打壓非主流的價值。因此,兩者間存在根本的矛盾。
真正對台灣學術有傑出貢獻的人,確實值得台灣社會以實質的薪酬予以回報。但前提是:在制度上要優先確保不會侵犯《憲法》所保障的學術自由,也不至於壓制敢於挑戰主流價值的少數。
《憲法》所欲保障之學術自由遠比空洞的「學術卓越」更重要,但國內法定最高學術機構的中央研究院卻對學術自由毫不關心,反而為圖加薪而在報告中操弄數據與漠視不利之證據。院士如此,台灣的學術能有何前途?
註一:該報告第24頁計算一次退休金時還把「本俸」的意思弄錯,因而算出的一次退休金遠超出實際值。
註二:霍德明 教授較完整的論述是這樣的:「1998年至1999年間,由于亞洲金融風暴和國企改革等問題,大陸經濟處在非常艱難的時期,未來大陸經濟情況會怎樣,很多人都不清楚。而2001年到2004年,情況變化很快,大陸經濟飛快成長,我與大陸的官員接觸,感覺他們的信心越來越強。因為我經常在大陸跑,並且又是學經濟的,因此,對大陸經濟發展感觸非常深。大陸經濟的發展和走向,以及民眾的觀念,越來越世界化。如果我來大陸,我可以親身體會這樣的發展與變化;我是中國人,我有機會親眼看到並參與中國現代史的改寫,這是非常幸運的。正是基于這樣的反省,我才決定來大陸。」
「20多年前,我在美國生活教書,但最終我離開了美國,這算拔根嗎?我覺得沒有。我現在離開了台灣,那心是不是就不在台灣了?當然也不是。我現在看到的研究的事情,是非常廣泛的。中國大陸經濟的發展,對全世界都會有影響。而所謂的台灣奇跡,西方經濟學家連它的基本道理都還沒研究清楚;而我作為一個台灣人,能夠體會到台灣奇跡背後的學術理論、學術邏輯,並且現在生活在大陸,又能夠當場看到台灣經驗在大陸生根發芽。這種體驗,對一個經濟研究學者來說,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嗎?」
(本文精簡版發表於蘋果日報:http://tw.nextmedia.com/applenews/article/art_id/33455479/IssueID/2011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