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9日 星期五

別排斥你身邊的人,當我們同在凱道時

       有人說民主政治就是庸俗政治,我很想說的是:當一個人站上凱道時,只要是出於自由意志,都值得你給他一點點的肯定──不管他的理念與訴求有多低,只要他真的關心社會,願意在大太陽底下站出來,就值得你一點點的肯定。如果你已經快失去耐心了,想一想一個事實:我在40歲以前對於公共參與或公民社會的理念幾乎是零,而且到現在也還有很多的盲點
       關於公共參與的理念,我們都是從零開始學起的,但是只要開始關心,就會繼續學習與進步──而站上凱道就意味著這個學習與進步的過程已經開始了(上街頭之前他一定想過一些事,離開街頭之後他還會繼續想一些事)
       如果你身邊那個站在凱道上的人有很多觀念是錯的,理念層次很低,怎麼辦?慢慢教他。要教多久?As long as it takes。沒辦法,這就是民主:不管他的理念層次有多低,都是一人一票;因此民主社會的進步不可能只靠少數有理念的人去想出偉大的救國計劃,還必須要有人耐心地把身邊願意關心公共事務的人一點一滴地拉拔上去。
       也許民主政治一定庸俗,但是治療這個庸俗症的辦法不是專家專政或精英專政,而是教育:通過學校的基礎教育,網路、媒體與朋友交談的社會教育,也通過參與街頭運動的過程,讓每一個跟我們一起決定公共事務的人水準日益提升上去。

       如果你不喜歡庸俗的民主政治,你不見得會更喜歡絕不庸俗的菁英專政。實證地講,原始共產黨就是從菁英黨員與先鋒部隊開始,黨員的素質好到很難更好,但是它比冠狀病毒演化的速度還快,到了史達林手上已經慘不忍賭,到了江青手上已經沒有人受得了。很老套的一句話:民主一點都不好,只是保證不會太壞;菁英統治有時候很好,壞起來沒人受得了。

       理論地講,如果你喜歡一點都不庸俗的政治,我建議你去讀 Karl Popper 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桂冠出版社)。這本書在批判柏拉圖的「哲學家皇帝」,雖然我覺得柏拉圖被批得很冤枉,我也相信 Karl Popper 知道柏拉圖很冤枉(他應該不是讀不懂柏拉圖的原意),不過我無法反駁 Karl Popper 指出來的一個事實:從柏拉圖對哲學家皇帝的主張延伸下去,邏輯上確實有機會演繹出一個開放社會的敵人。
       面對這個社會當前嚴重的失能,我知道有個經濟學的分支說每一個經濟體都有機會進入長期的經濟衰退,甚至倒退到更低度開發的狀態;我不是沒有危機感,只是或許比一些年輕人更有耐心。而我的耐心來自幾個經驗。
       1987 年到達英國時,我最感到震撼的是劍橋的每一條溪都清澈見底,水乾淨到簡直像是可以直接捧起來喝的!過了幾天,英國人舉國狂歡,因為泰晤士河百年來第一次看到一條魚。我很納悶:這有什麼了不起?英國朋友解釋給我聽:這一條河是英國光榮,象徵英國的海權時代,伊莉莎白女王的艦隊就是從這裡出發的;但是工業革命以來,他們把各種垃圾倒進泰晤士河,以至於這一條河逐漸缺氧,最後含氧度變成零,所有生物都無法生存,變成一條死河;經過許多世代的辯論、努力與教育,英國才決定把大量金錢倒進泰晤士河去整治它,讓它重新活起來。我這才了解,英國每一條清澈的河流可能都經過幾百年的努力才救起來,而不是「天生麗質」;而倒進河裡的錢,恐怕數倍於工業革命賺的錢。
        這樣,我才知道,救一條河需要花好百年;它需要的不只是一個簡單易懂的理念,而是一整個族群價值觀的轉變,因此它需要花好幾個世代。後來,我在演講裡談社區總體營造時總是這麼說:「沒有三代的決心,就不要搞社造。」
       另一個刻骨銘心的案例是1968 學生運動,全世界的學生都動起來,但是只有法國的學生運動發展的高度理念層次最高,竟然從教育與學術的目的徹底檢討起,進而佔領工廠,檢討生產的目的與分配的方法,討論職業的意義與價值;在這一場全法國都被捲進去的運動裡,法國歷經了從學術、教育、生產到分配的全盤價值觀重新檢討。這是如何可能的?後來看了一本書提出他們的解答:學生運動發生之前,全世界報紙使用的術語最多、最深的是法國──法國是唯一可以在報紙上大量使用哲學與政治學術語的國家。
       於是我好像終於弄懂學生時代的一個疑惑:法國人的憲政體制是靠革命自己去創造出來的,我們的革命是抄襲來的,憲法是抄襲來的,這有何差別?差別在民眾的教育水準。
       一個國家之所以落伍,是因為她的社會落伍;她的社會落伍,是因為民眾落伍;民眾落伍,是因為除了跟經濟發展有關的知識之外,沒有恰當的管道去累積公民知識。
       對我而言,公民運動的首要重點在於公民教育(尤其是價值觀的教育,包括如何對待異己的人、弱勢的人、包括對基本人權與環境倫理的理解與堅持等等),這是一個複雜的社會教育過程,它急不得。在這複雜的學習過程中,政黨發揮政黨正面與負面的力量,媒體發揮它正面與負面的力量,社運團體發揮它(通常是正面)的力量,而各種訴求層次不等的街頭運動也發揮它獨特的作用。
       我相信:一個「好」的生態系是一個生態豐富而完整的生態系,從低等動物到高等動物都有;一個好的社會學習體系也應該是一個生態豐富而完整的生態系,各種不同的人都有參與公共事務的機會和學習的管道。
       不需要把每一種社會運動都搞成列寧式的政黨或農工階級的先鋒隊,甚至「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也沒必要要求每一場公民運動的參與者都一定要先考試及格,證明有足夠的「理念水平」。社會很複雜,就讓她用很複雜的方式動起來吧。
       我在法國開高速公路時,有一個很長的路段每邊都有八線道,雖然號稱國道速限是110Km-130Km,實際上最外線道速度慢到老爺車也跟得上,一定不到100Km;最內車道快到連轉彎時都超過160Km,我看到好幾樁車禍,偏偏就有人喜歡。我覺得這真是一個棒極了的國家:法律規定僅供參考,每一個人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車道。假如真的 99%以上的人都車速開在110Km-130Km,我相信車禍件數只會更多而不會更少。
       人有多少種,社會運動就需要多少種。不需要每一個上街頭的人都拿著銲槍,偶而放煙火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