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0日 星期二

滯悶的亞熱帶午後

       今天心裡一直很浮躁,安靜不下來。其實,七月份以來一直就很不平靜──就在我最需要平靜的時候。
       七月中旬整理完核四議題的資料後,我一直努力地想要靜下心來寫一本關於國畫的書,以便完成三十年來一大心願。而外面的世界卻紛擾不斷,讓我很難靜下心來。核四、國畫與大埔是三組不同的議題,需要完全不一樣的心境:核四是「事實」的問題,牽涉到一大堆核能、核安、備用容量率、電價等技術性資料與數據的跨領域彙整,需要的是客觀而慎密的分析;大埔、服貿背後是非常隱為難察的意識形態和政治操作,需要忍住滿肚子的忿怒,用具有針對性的論述和行動策略來喚醒公民意識,讓更多人理解被隱藏的事實;而國畫的書寫需要的是沉靜到可以體會五代與北宋最深刻而崇高的情感,找到合適的語言與引導策略讓讀者感受到我在畫裡所感受到的深情。
       其實,我真正 enjoy 的只有一件事:國畫專書的寫作──這一本書不知道會有幾個人想看,因為它談的情感深刻細膩到不但遠離常人的生命經驗,甚至根本就遠離俗世所有「精英」的生命經驗。

        三歲以前被當作自閉症養大,後來我一直都是很能夠「樂於獨處,樂在獨處」(enjoy being alone)的人。公共領域其實不是我喜歡的領域:在公共議題裡我必須要面對的是因為無知而培養出來的權力慾、虛榮心──人類心裡最齷齪、卑劣、愚昧的東西;我喜歡的是在家裡,在書房,在聽不到人聲的野外聽古典音樂、看畫、讀小說、或者細心地感受大自然的呼喚,我喜歡的是那些早已過世數百年、上千年的人──他們喚醒我心裡最深刻、崇高而美好的情感。
       這輩子我大概會只愛古典的人文精神──40歲以前我關在書房就是在讀這些東西,探索這些東西,享受這些東西。其實,直到今天我都還是不愛社會科學(不只是經濟學,還包括社會學、政治學)──40歲以前我很討厭這些東西。人文精神最後卻通向社會關懷,這是我在40歲以前不可能相信的。
       我設定目標要長期以寫作去對抗新自由主義,主要原因是:台灣人如果對別人的痛苦愈來愈冷淡,主要的原因就來自於瀰漫整個社會的新自由主義思想。
       今天心裡特別鬱悶,因為這件讓我討厭的工作原本不需要我來做。批判新自由主義(以及它背後的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原本是兩種學者的本業:新凱因斯派的經濟學者,和經濟社會學的學者。
       表面上我是不懂經濟學而在亂批評經濟學,實際上我在講的東西絕大多數是國外經濟學界很多人都知道的東西,也有很多人長期在寫作與論述(隨便舉今天在讀的幾篇文章為例,我談的東西很多都是經濟學者 J. T. Harvey 也談過的)。只是我一直無法理解:台灣為什麼很難聽到新凱因斯派的經濟論述?更難理解的是:經濟社會學的核心議題之一就是檢視與批判新古典經濟學,而台灣有那麼多經濟社會學的學者,他們到底在生產什麼樣的論述?
       更讓我難受的是:台灣的教育到底怎麼教的?為什麼有(很多)人會以為工學院教授談經濟議題就一定是鬼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唸過碩博士,拿到學位,卻不知道工學院的教授也可以讀經濟學的論文,並且在這基礎上談經濟政策?
       博碩士的訓練最重要的是培養「探索未知」的能力。經濟學對我而言頂多也只不過是「未知領域」而已,既然我的博士訓練是「探索未知」,讀經濟學論文去了解經濟學的議題不就是我的專長嗎?
       當我們的博碩士們連跨領域閱讀的能力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的時候,甚至根本不敢跨領域閱讀時,我們離「公民社會」之遙遠恐怕有如另一個銀河那麼遠?
       一個讀者來信批評我的論述,信裡行文脈絡之錯亂令人稱奇,而自信心之飽滿也同等地令人稱奇。台灣人怎麼可以對跨領域閱讀如此忌諱,但是罵起「工學院教授的經濟論述」時卻又如此信心十足?只因為我的招牌上寫的是「工學院教授」?這樣地活在知識威權統治下的民眾,什麼時候敢學著去分辨是非?
       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仍舊是三歲以前那個「自閉症」的孩子,而這個社會裡被公認為「正常」的則是我所無法了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