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日 星期六

高中生該有怎樣的生命教育課程

壹、前言
前文「高中生有怎樣的生命課題」中根據老師基金會張德聰博士從實務面整理出來的八大課題:(1)兩性關係與愛情的意義,(2)婚姻、懷孕、生育與性行為的意義,(3)家庭與親子關係的探討,(4)面對挫折與忍受挫折的能力,(5)現實與理想,(6)人際關係、友情與對他人的關愛,(7)人生的意義與自我完成,(8)生死議題與臨終關懷。
生命教育98綱要所提出來的是高中(職)生「應該」要知道的課題,而張德聰博士所提出來的則是「實際上」困擾著高中(職)生的課題。
讓高中(職)生有機會認識宗教是值得鼓勵的是,但是要培養高中職生的倫理思辯能力以及對於生命與科技倫理的基本認識,在教學現場可能會遭遇到較多的困難:高中(職)生是否有能力學習?是否有意願學習?要克服這些困難,需要在教材與教法上花較多的心思。
98綱要與老師基金會間的差異,可能反應著理論與實然間的落差。

貳、高中(職)生命教育的課程內容與98綱要的可行性
就制度上而言,教育部已經公布生命教育包括一門概論課程,以及七門選修課程:哲學與人生、宗教與人生、生死關懷、道德思考與抉擇、性愛與婚姻倫理、生命與科技倫理、人格與靈性發展。
不過,98綱要會不會野心太大,要求的議題涵蓋範圍太廣,以致於很難在教學現場上真正達到讓學生能內化的教學效果?
首先,即使想要把這個98綱要當作大學通識課的課程綱要,許多大學生或許都會覺得有困難。因此,把它們當作高中生的課程綱要去施行,困難可能還更大。
其次,高中(職)生課業壓力甚大,即使是種子學校,很可能也只作得到每個學生畢業前要求選修兩學分的生命概論。但是想要在兩學分的生命概論中,落實95暫綱的課程目標、核心能力以及主要內容,恐怕也是不容易的事。
此外,教會學校與一般學校的落差、學生中信徒與非信徒間的落差、明星高中與職校的落差,乃至於城鄉與東西岸的落差,很可能都是95暫綱所無法顧及,但是在教學現場卻可能很難克服的大問題。
面對這些問題,課程內容與主題的拿捏幾乎都必須要靠高中(職)教師去克服。這恐怕也不是本文所能進一步著墨之處了。

參、生命教育是根本與枝幹
生命教育的根本在於把年輕人的心打開。不管是無力忍受挫折,逃學、藥癮與犯罪,或者困於現實而迷失自己,當代學子最根本的困境是:他們對人生可以追求的東西所知太少、太淺,從小坐困在課業的競爭裡,除了名利之外鮮少知道人生有何其他的愉悅、熱情與理想。成人的心閉鎖了,也同時封閉了年輕人的心。
打開年輕人的心,讓他們知道人有多少種活的可能性,或許是生命教育最根本,也最容易有成效的。讓他們知道特瑞莎修女在印度的故事,孟加拉窮人銀行的創辦人尤努斯(Muhammad Yunus),甘地,或者本土人物黃春明、謝坤山等,藉由眼界的打開,進一步打開他們的心懷。
與其跟他們講一大堆愛情與婚姻的責任,不如跟他們講布拉姆斯與克拉拉的故事,講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激發他們的熱情與憧憬,他們就會有屬於自己的選擇;如果不能打開他們的眼界、心量和熱情,再多的道理還是枉然。

肆、學校不是工廠
學校不是工廠,不能對教學的成效有統一的品管要求。我這個在通識教育現場累積十八年經驗而有的信念,不知道有幾人能接受?
作為一個機械工程師,以及一位半導體產品自動檢驗機的專業學者,我算是相當清楚工廠的品質管制如何進行以及如何達成。但是我對品管的瞭解愈深入,愈反對教學成效的品質管制――尤其是在生命教育。
我常跟從事教育的朋友、學生提到一個自己教學的心得:我從來都無法知道,會在什麼場合,用什麼樣的一句話,給什麼樣的聽眾,產生什麼樣的感動,以及後續的影響。
我的通識課只有講綱而從來都沒有講義,因為我一直努力保持著即席演講的特質。這不是說我事前不準備:我會仔細盤算聽眾可能有的背景知識,據此擬定一個他們最有機會吸納的訴求,選擇最適合他們的語言。但是一到現場,眼睛要叮著聽眾的眼神,隨著他們眼神的困惑而調慢推進的節奏,增加或改變案例,直到他們的表情再度專注,甚至露出亮光。
生命教育是對著眼前活生生的生命在進行生命與生命間的交流。它不是知識,不是可以文字化的具體原則。當聽眾感動時演講成功了,當聽眾困惑時演講失敗了。沒有這種生命與生命的直接對話,再好的理論都是枉然――沒有幾個學生會在聽完一場乏味的演講之後去讀講義,再好的講義也不可能像生命與生命直接的面對那樣地生動。
生命教育不是靠語言、文字、理論進行的,它靠的是演講者生命的風采,臨場的誠懇,專注的眼神與互動,以及聲調裡的深情。語言、文字和理論只是工具,就像「指月錄」裡的那根手指。
但是,沒有任何一場演講的聽眾有完全一樣的生命背景,因此,即使是相同的主題,每一場演講也都必須要用不同的內容去展演。
生命教育永遠都只能是一場生命與生命相互激盪的即席演講。對我而言,每一場演講都是自己生命的真實演出(performance)。它沒有預演,無法排練。
這樣的講課方式確實是太費心神了。不過,即使我們可以事前準備完整的教材與投影片(或多媒體),現場的互動還是教學成敗的關鍵。而且,這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生命教育是與學生的生命對話,而任何兩個學生他們的生命背景都必然是不同的。
因此,面對生命教育,我總是像敬謹的農夫,只能用心播種而不敢預設所要的成果。畢竟,有些學生已經準備好要聆聽,而有些學生就是還沒準備好聆聽這個課題,因此落在沃土上的種子會茁壯,落在荊棘叢中的種子長不直,而落在石礫地上的種子註定無法發芽。這不是人的意志所能改變的。
我們能作的只是用心與誠懇,不能要求有必然的結果。假如沒有這個態度,生命教育恐怕是很難推行的。

伍、規訓、啟發與自我批判
生命教育無可避免地是一種價值觀的教育,甚至是一種個人生命信念的展演或灌輸。想要在生命教育中把個人的生命信念掩藏起來,不但很難成功,甚至於或許是一種欺騙情感的惡行。
這是生命教育最動人,卻也是最危險的一面!
我們是在用自己的熱情與信念把年輕人的生命道路打開得更寬闊?還是在用個人的偏見把學生可以有的生命之途給封閉、斷送?
行為上的善一定要被做到,並且無時無刻地都做到嗎?我對此極端懷疑。善行之所以可以被做到,有屬於行為者許多的因素。許多我們作得到的善行,學生到我們這年紀時或許也作得到,但是卻必須要先犯過跟我們一樣多的錯之後才能做到。我們憑什麼要求他們比我們在更年輕的時候就做到?
有些事情,我們作得到,但是比我們年長的人卻絕大多數都作不到。我們可以要求他們也都做到嗎?不一定!我們或許是出身較幸運的家庭,或許有較佳的秉賦。我們作得到,不意味著別人也非得要做到不可。
說起來對,值得努力,而我們偶而作得到,卻經常做不到的事,可以要求別人做到嗎?
所有價值的灌輸(規訓),都意味著對「他類(the others)」的否定。所有的否定都意味著一種生命的抉擇,而抉擇必然是艱苦的。我們可以出於善意而「鼓勵」他人走艱苦的路,但是可以出於善意而「強迫」他人走艱苦的路嗎?老子道德經云:「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托爾斯泰也在他的短篇小說「義子」中指出:審判不是人的權柄。此中拿捏,稍一不慎便會淪為「善霸」――心懷善意,卻以霸道的方式壓迫他人。
當代流行文化是只顧人的實然而罔顧人的憧憬與理想,因而使得人生的熱情與理想被徹底消解;但是許多古典的論述卻只顧全「應然」的論述,而罔顧人的實然,以致落得「禮教吃人」。如何在人的應然與實然間拿捏得宜,這恐怕是每一個人一輩子都作不完的功課。
但這也是所有生命教育工作者最該戒慎的地方!
規訓有時候只是在斬斷當事人走得通的唯一道路,啟發則是一種開啟與鼓舞,它蓄意去除掉「應然」的強制性,把抉擇留給當事人。
我對人的軟弱深有所體會,每次鼓動年輕人的熱情與理想後,便悄然退去,不敢留下任何可以記憶的規訓或文字。因緣不同,根器深淺不同,原不該有「非如此不可」的統一規範。
罔顧人的因緣與根器,強要他人行善,這正是史上各種宗教戰爭背後不可或缺的動力之一。
從事生命教育,最重要的是自我批判,而不是批判他人。因為,批判開始的時候,戰爭與殺戮也往往同時開啟。

陸、生命教育工作者的功課
生命教育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要協助年輕人打開他們生命的道路,使得他們的生命可以無限地寬闊。
但是,高中生雖然無法敏於思辯,卻對於老師的人格與熱情相當地敏感。假如一位生命教育的老師自己就不相信「生命是無限地開闊」,那麼老師走不通的地方往往也就是學生走不過去的瓶頸。
更糟的是:對自己的枷鎖不夠自覺的老師,往往會出於對學生的關愛,而把學生原本可以走的路給封閉起來。欠缺自省的愛,往往只是被愛者的囚籠乃至於酷刑。
因此,面對生命教育,所有老師最大的課題恐怕是:面對自己所有生命的惶惑與困境,先設法把自己生命的道路給徹底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