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案例裡,我媽管我到我當祖父的時候,我爸管我管到我退休的前一年──親情往往是甜蜜的苦惱與負擔。
我跟兒子都比同學早婚,所以我很早當祖父。我媽有很多弟妹,所以我最小的表弟差點當我學生。有一天,我回家看爸媽,媽說我表弟要結婚了。她說:「你那天要記得去參加婚禮喔!」「我記得。」「你是不是又要穿短褲?表弟結婚,你不可以穿短褲,要給你舅舅留點面子。」我不禁笑出來,帶笑回答她:「媽,我都當祖父了,妳還想要管我到幾歲?更何況,妳管我都管五十年了,我就是改不掉,妳覺得再多講幾年就會有用嗎?」她想想,莫可奈何地搖頭,從此不再管我的事──不是再也不想管,而是勉強忍住,不再說出口。
我爸呢?直到他被驗出癌症末期,那年他84歲,我54歲,孫女兒已經會走路,叫「阿祖」。
直到爸爸過世前一年,我55歲,我才生平第一次報稅。在這之前,爸每年幫我報稅,每週到清大宿舍來看我一次,走的時候把我該週存下來的發票拿回去對獎。
自從我搬出家門住到清大宿舍,爸就開始幫我對發票,得獎的獎金就給我兒子(後來給我孫女兒),行之有年,數十年不曾間斷。他有一個明說的理由:「你不肯拿發票去對獎,就是浪費。我幫你對。」 他還有一個不肯明說的理由:可以從發票監控我的全部家庭支出與生活模式。
爸在法院退休,因為每次考司法官都只缺國文一科不及格(爸受日本教育,中文是自修,不會寫文言文),所以當了一輩子書記官,又因為耿直而無法升遷。但他是協助查案、辦案的能力是法院出名的,很多法官碰到艱難的案子都喜歡問他,更喜歡他配合。他可以從蛛絲馬跡看出別人忽略的許多線索。譬如:他就可以(而且喜歡)通過我的發票去推敲出我全部的生活細節。「明輝,你怎麼會去台中買太陽餅?」「你上一個月一共去餐廳吃兩次,共花掉將近兩千元,這樣你怎麼有辦法存錢給孩子出國、買房子?」「爸,那是暑假,廚房熱得要命,怎麼煮飯?」我知道他心裡想的:就算要出去吃,也可以去跟學生吃學校的自助餐廳啊。
他喜歡幫我報稅,說出來的理由是:「你太忙,我閑著沒事,你的所得稅就讓我來報。」報完稅以後,他會告訴我:「你哥今年總所得共X百萬,你跟媳婦今年總所得合起來共Y百萬,其中你的薪水Y1元,媳婦薪水Y2元,還有你的國科會獎助金14.4萬元,你們兩個人的薪水加起來還不到你哥的一半。」看我臉上沒反應,他會忍不住加一句:「我同事的兒子在私校教書,順便到工廠當顧問,一年可以多賺幾十萬。你怎麼不去兼顧問?」我還是沒反應。「你這樣靠死薪水養家,以後你兒子出國的錢從哪裡來?」「爸!我有在努力存錢。」「你上個禮拜又有一天跑去西餐廳吃,這樣怎麼存錢?」「還有,你買的麵包怎麼那麼貴?」
我爸這輩子最大的困擾是:「你為什麼不會想多賺一些錢?」他相信的是:只要找到辦法刺激到我,使我發憤起來,我一定可以賺很多錢。所以,他一直用各種手段在刺激我,有時候甚至是用那種會讓人很痛的方式。
但是,爸媽管我,我不曾怨過──連在心裡嘀咕都不曾有過。
我知道他們關心我,用他們懂的方式,反映著他們成長過程中吃過的苦頭,反映著他們雖聰明而沒有機會接受好教育的時代背景。我比他們看得開,因為他們讓我在完全不需憂慮現實的情境下成長,因為他們想盡辦法讓我有機會受到好的教育。我從來不曾要求他們了解我,因為,他們沒有我這麼優越的成長環境,沒機會像我這樣花那麼多時間去思索人生的意義與價值。
我寫過〈無所有者的尊嚴與價值──追念鍾鐵民〉,其實是爸爸用他的愛敎我懂得「無所有者的尊嚴與價值」,而不是鍾理和或鍾平妹。
爸的告別式上我哭到情緒失控,嚇壞許多人。沒人知道我在哭什麼.........
爸一輩子不曾花一毛錢在自己身上,全部收入想盡辦法存起來要留給我們。上班的最後一天,他六十五歲,火車誤點使他沒趕上平常搭的上班最後一班公車,正在捨不得搭計程車時,卻看見那班公車在前面兩個紅綠燈口等紅燈。他去追那公車,跑了將近兩公里,只為了省下五十元。
退休後,他靠自己和我媽微薄的退休金過活,卻天天上號子去投資,想要每年存一百萬留給我們──甚至不惜叫媽少出去旅遊,少做幾件衣服。
我孫女兒開始學爬,一天他帶來一個木欄,跑到我兒子他們的房間去,裝在門口。「這樣 Baby 就不會趁大人沒看見自己爬出來。」那年,他八十歲。還有一天,他中午打電話來:「你的紗門底下尖尖的,不小心會刮到人。我今天一大早去幫你把它黏上一塊厚厚的橡膠,你別把它弄下來。」
爸的告別式上,我哭,因為心疼他的一生:他從小貧苦,吃盡苦頭;有了孩子和積蓄後,一輩子只為我們想,用他懂的方式做一切他想得到的事,而從不曾為自己著想過,也還是不曾吃過甜頭。有這樣的父親,不管他讓我多苦惱、多痛,都只不過是甜蜜的負擔而已。
我懂事之後,一點都不曾過怨過我父親,對他只有心疼和不捨。就像現在,寫到這裡,我已是滿臉淚痕,擤了好幾次鼻涕。
後記(1):
我知道自己屬於比較幸運(或特別幸運)的一群,有些人的親子關係很悲慘,有些人很痛苦。我聽了,只能為他們感到遺憾。
不過,應該有不少的案例,父母操心成人的兒女、干預已婚兒女的生活,絲毫不懷惡意,也不是認真懷疑他們自立的能力──有時候只是忍不住想在他們的人生裡幫上一點忙,而沒有警覺到自己帶給孩子多少困擾;有時候只是因為那是過去數十年來早已習慣的關心方式,所以一點也不覺得有何不妥,如果不那麼做的話,反而不知道有什麼新的方式可以維繫過去的親密關係。
後記(2)
其實,剛開始寫這文章時,寫作動機是想告訴年輕讀者我在「後記(1)」裡說的話,而我自己的故事只不過是用來舉例而已。原本是很理性的寫作動機,而且很理性地構思了好幾天,沒想到寫到後來卻涕泗縱橫,完全是始料未及。
爸爸過世四年又七個多月,媽媽過世至今一年半。常常不自覺地想起過去跟爸媽的一些互動場景,回老家時更常常是不敢呆太久。有時候我會不禁這麼想:跟父母的告別,也許是一輩子的事,一次又一次地,不會歇止。畢竟,那是我們生命裡最深刻的記憶,感動也好,委屈也好,傷痛也罷,既然與我們的生命如此盤根錯結地緊密綑綁在一起,大概也就只有在生命停止的那一天才會停止追憶?
以前讀卡謬的《異鄉人》,常常揣測人面對父母過世時會有多少種可能的情懷。後來每年都要帶學生討論這本書,也一再去揣測人面對父母過世時會有什麼樣的情懷。更後來,參與生命教育教師研習,我不知道用過多少種抽象的想像去揣摩這場景。等它降臨到我身上,跟小說講的或抽象地想像的差距真的非常大。
我猜,每個人的親子關係都是獨特的吧?我跟爸媽的關係,迥異於我哥哥或我弟弟跟他們的關係。連一家三兄弟跟父母的關係都可以差異這麼大,不同家庭裡的故事應該差異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