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工書籍和人文、社會類的書籍性格差異非常大,用理工的方式讀人文書,或者用人文的方式讀理工書,都可以搞到天翻地覆。
一但離開理工學院,要明確指控誰在亂讀書,其實是很困難的事。主要原因之一,理工學院之外的書,往往重點在「言外之 意」,想要告訴讀者的 message 經常是「絃外之音」。
但是,這些作者的用詞往往都是「別出心裁」,有自己的意思,甚至是別人很難懂的意思。而且,更要命的是,這些近乎「私人術語」的術語經常是該作者主要代表作中的關鍵字眼。不過,既然意在言外,就很難使用別人建立起來的術語,而只好自己建立自己的術語。其實,這既是人社學院的可貴處,也正是其困難處。
這些因素合併起來,造成了閱讀上極大的困難:你要先懂作者的「絃外之音」,才能懂他關鍵性的「私人術語」;但是你又必須先懂他關鍵性的「私人術語」,才有辦法去猜他的「絃外之音」。
有些人不習慣讀這種書,卻又硬要用理工的心態去讀這種書,忍不住的時候就亂批判起來,但批判的時候常常是基於斷章取義的「亂讀」與「誤讀」。連牛津哲學系都曾經流行過這種風氣,氣得 R. G. Collingwood 罵人。
這一類的人文、社會書籍,你就不該把它拿來生吞活剝地照字面意思去讀,否則你會覺得整本書概念模糊、語義飄乎、前後矛盾,沒有閱讀的價值。假如你不喜歡這種書,別去讀,當垃圾擱下來就好了。但是你不該去亂批評,因為,你根本沒用心去揣摩過人家的「絃外之音」。
偏偏牛津哲學系曾經風行過生吞活剝的讀法,還據此批評歐陸經典哲學著作,說它們前後矛盾,沒價值。此舉把當時當學生的 R. G. Collingwood 氣得發瘋,稱他們為 Green’s school,並且在他的自傳裡特定闢專章駁斥。斯文的R. G. Collingwood 甚至破口罵出英國人不可以隨便出口的髒話:「damn!」
Karl Popper 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雖沒那麼惡劣,亂讀的程度也差不多。柏拉圖絕對沒有要跟開放社會為敵的意思,甚至 Karl Popper 想過的問題他很可能根本沒有想過,卻硬被 Karl Popper 把他說過的話斷章取義地移植到廿世紀,把西元前五世紀的書用廿世紀的社會脈絡去解讀,然後一口咬定:柏拉圖的主張是開放社會的敵人。我很不服氣,那些惡意明明是 Karl Popper 栽贓的,頂多只能說:「假如在廿世紀誤讀柏拉圖,生吞活剝地加以應用,將會成為開放社會的敵人。」但,這是讀者的錯,怎麼可以賴給柏拉圖?
Thomas Kuhn 的《科學革命的結構》很有啟發性,但也難脫對科學社群的「以偏概全」。典範轉移期間是科學社群的非常態時間,可以看到很多非理性的批評和與事實無關的人身攻擊,這使得科學社群看起來很像街頭巷議,甚至潑婦罵街。但是只看這一面的話,反而會忽略了科學社群之所以為科學社群的重要意義,有用「科學社群的次要性格」模糊掉「科學社群主要性格」的嫌疑。如果換個方式問:科學社群內為何會用相對論來取代牛頓力學?這背後顯然有科學社群很理性的判準,那一套判準才叫「科學」。再譬如,光的波動說與粒子說曾經同時被科學社群接受,為什麼?顯然,科學社群有一套容忍異己的理性判準,那一套判準才叫「科學」。《科學革命的結構》太偏重科學社群的非理性表現,反而讓很多不懂科學的人誤以為科學社群本來就沒有理性的判準,這是該書一大流弊。
人文與社會科學的書真的很難唸,批評之前要小心。我在〈讀書的境界與層級〉一文所陳述的方法,其實主要是用於理工的書。唸人文與社會科學的書時,還需要再加許多其他的要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