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8日 星期一

成熟的學者可以怎麼讀書?

       這篇文章應邀而寫,目的是分享我獨特的讀書方法:為了回答自己的人生核心問題而讀書。
    這裡寫的讀書方法只適用於較成熟的學者,而不適合一般學生。一般學生,我還是希望他們從〈讀書的境界與層級〉學起,或者以〈讀書的境界與層級〉為主,以本文所提的方法為輔。至於「成熟」的定義,籠統說是已經懂得〈讀書的境界與層級〉第八段「貫穿理論與現實,馭使知識而不役於知識」的方法概要,想要深化,想要開始回答自己的問題的學者。如果要更早學,必須在一個前提條件下進行:不至於妨害你往〈讀書的境界與層級〉第八段「貫穿理論與現實,馭使知識而不役於知識」邁進。

     這是一種天馬行空的讀書法,必須有〈讀書的境界與層級〉第八段的功力當支撐,才不會走火入魔。
       這篇文章可以換個標題:「如何為自己讀書」。

       以前我寫過一句話:「古之學者讀書為己,今之學者讀書為人」。意思是說:在讀書可以換得名利之前(至少一千年以前),學者讀書是為了解決自己人生的重大困惑;今天,學者讀書是為了討生活、換名氣與權力等,是為了讓別人知道而讀書,如果沒辦法讓別人知道的,就不讀了。
       如何用讀書來解決自己人生的重大困惑?其實,人生的重大困惑只有兩個:「我可以為自己做什麼?」(以便讓自己更好)以及「我可以為這社會做什麼?」(以便讓社會更好)如何解決這兩個困惑?最初淺的辦法就是我在〈哲學能有什麼用?〉中所提到的「讀書為了讓思想起飛,思想為了回答自己的問題。」
        要怎麼讀才有辦法讓思想起飛?參考一下航空原理:機翼的形狀要對(增加浮力),負載要輕。意思是說「多想(浮力),少讀(負載)」,或者「邊讀邊想」,或者「如果還沒開始想,就不要開始讀。」

        成熟的學者最忌諱「沒找到自己的問題,卻拼命讀書。」這會落得「為古人讀書」,仍舊不是為自己讀書。想要從別人的書學會作者的思想,不可能!(這是我跟史老師讀書十年所獲得的最重要心得)你只能靠「用自己的思想去讀別人的書,刺激出自己的思想,然後才有能力猜測(不是知道)作者在想什麼。」
       讀書就是飛機的重量,思想就是飛機的服力,當思想的力量大於讀書的力量時,飛機就起飛了;當讀書的負載大於思想的浮力時,飛機就退化成計程車(taxing),學者就退化成書呆子,變成愛因斯坦說的「訓練有素的狗」。
       所以,不要關心讀多少書,不要關心書裡講什麼,不要在意說你還沒把書讀完,不要在意說你還不知道別的學者怎麼解釋《純粹理性批判》,只要關心你的問題,只要集中在你的思想。讓康德為你的思想服務,別想為康德的思想服務(他已經死了,活著的是你)。如果你覺得我這樣講很偏激、邪門,就表示你還在「為古人讀書」,奉勸你不要繼續讀這文章,它不適合你──因為你根本還沒有急迫的人生重大問題要回答,你就乖乖地去學習〈讀書的境界與層級〉的讀書方法「為古人讀書」的方法)。

        回來談「思考」,想什麼?想自己的問題!如果你沒有問題,就不可能開始想! 
        年輕時候讀康德來刺激自己的思想,終於開始想了,以為自己有思想。錯!你在模仿康德的思想,你在「模仿」,而不是「思想」。思想要有自己的根,要有自己關切的問題,這樣才能緊抓住問題的現場,才能跟自己的生命,以及這個真實的世界毫無縫隙地連結,這樣你的思想才會有根(the origin of thought,有 the origin of thought,才會有 original thought)。根一定紮在土壤裡,而不可能在抽象的思考裡,更不可能在概念分析裡。
       很多人過了四十歲,拿到正教授,還在想別人的問題(「我是康德專家」,「我是維根斯坦專家」,etc)。這樣就是沒有思想。
       所以,抓住自己的問題,針對自己的問題去找書讀,邊讀邊想:「這一大段書背後的理論或思維(簡稱這個「思想」)能用來回答我的問題嗎」?假如 yes,接著問:「這一段思想跟我的問題有何關聯」。可能的關聯包括:它是否有助於我去 portray the full spectrum of my quest?它是不是指出了我看問題時缺掉的一個觀點?這個觀點跟我既有看問題的結構要如何融合?有哪有尷尬或衝突?我要如何調整看問題的架構,才有辦法將這觀點融入,而避免掉它所指出的盲點或陷阱?
 
       成熟的學者讀書不該是為了要知識或答案,而應該是要擴展看問題的視野與要領,突破自己看問題的盲點,增加自己看問題的深度。你要的是康德看問題的方法與角度,而不是他的知識。所以,狄卡爾《沉思錄》裡說「靈魂在松果體裡」,他說錯了,一點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如何用「懷疑」掃清自己所有的盲點,然後如何用「我思」建立起確立不可動搖的基礎,以及他如何一路證明上帝存在,然後為甚麼康德要提出形上學的四個不可能。那麼,我們該從狄卡爾學到三件事:(1)用懷疑掃除一切不自覺的預設,(2)用我思可以建立第一個不可動搖的信仰基礎,(3)再嚴謹的思辨方法都會在不自覺中讓我們誤信一些命題,所以我們必須要有思辯方法之外的其他輔助方法,否則蒼蠅永遠走不出玻璃瓶。
       什麼樣的方法?胡塞爾叫它現象學,海德格叫它存有哲學。不過,都很難讀。史作檉叫它「形上美學」,那是介於柏拉圖的思辯與藝術之間的方法。不是寫在博客來在賣的那44,而是寫在博客來不賣的那幾本《形上學第一冊:整體與個體》、《形上學第二冊:絕對與真實》,etc。不讀他的《形上學》而只讀博客來在賣的那44本,你會探驪遺珠,盡得鱗爪。不過,他的《形上學》也很難讀,不直接跟他對話,很難有機會讀進去。

       哲學的知識是一回子事,哲學的思索是很困難的問題,所以我也沒教自己的子女,不想去折磨他們,更沒有興趣在網路上跟人嚼舌。所以,不談哲學了。每一個人回歸自己最關切的問題去思考與閱讀。
       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越成熟的學者思想的比例要越高:讀一個小時,想十個小時。很多有博士學位的人還在「讀十個小時,想一個小時。」那就是還沒找到自己的問題,或者還沒在心理上排除對威權的恐懼。
       「讀十個小時,想一個小時。」這樣怎麼可能會有思想?!頂多只有不相連貫的思緒而已。一個年輕的學者一直沒辦法寫出自己的好論文,我看起來原因在這裡:讀書的時間太長,思考的時間太短。所以我勸他:「少讀,多想,記得自己的原始問題,一直設法回到自己的問題去,去發展自己看問題的架構與深度。」
       如果你的問題是紮根在真實的生命困惑,或者真實世界的問題,而你非要徹底解決它不可,就會像拔蕃薯一樣,一個問題拉起來,後面跟著一整串。只要你對自己的生命困惑夠認真地緊抓不放,你會被逼著去念各家的哲學,去念文學、美術與音樂。只要你真的徹底抓到自己問題底下全部相關的問題,就會發現:地表上一堆蕃薯葉,地表下只有一整串無法分割的蕃薯藤。
       活,就是這麼地單純而困難:一個問題可以盤根錯節地連向所有的問題。原因很簡單:所有人的活都是同一個問題。

       社會問題也是一樣,隨便抓個社會問題當起頭,只要你夠認真想要徹底解決問題,就會被迫捲進所有相關的問題,根本無法把問題切割成經濟、政治、管理、工程。
        今天網路上流行要別人「守住你的專業,不要跨出去」。其實就要要人家「放棄你的問題,認真管好知識。」
        最後一個問題:假如我到四十歲還沒有非解決不可的問題,怎麼辦?很殘忍地跟你說一句實話:過去四十年來你根本沒有認真在活。
        活,本身就是千古難解的問題。只要有在活,怎麼可能沒問題要解決?念經濟,念到只想表現自己的聰明,就是沒有在活。念經濟,念到看不見台灣有那麼多底層的人快要活不下去,那就是「只想要知識,不想要解決問題」。只要有心,活在台灣不可能不去想「全部的經濟學加起來,為什麼還解決不了台灣的問題?」努力去回答這問題,你就有真正的 originality

        柯文哲的團隊可以讓一個沒腦、沒心、沒肺、沒腎的人活下去,但如果後續的手術失效,那只不過是「灌流良好的屍體」。

        很多人有腦、有心、有肺、有腎,但是沒有靈魂,從不曾認真地為自己活,不曾為解決身邊的苦難而活。這種人,富蘭克林有他的評價:“Many people die at twenty five and aren't buried until they are seventy five.”──Benjamin Frank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