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讀出一本書或一篇文章的「絃外之音」、「言外之意」？這是閱讀佛經、東方哲學、古典哲學、歐陸哲學根本的難題。我在劍橋時被一個哲學系的博士生問：「If you don’t mean what you say, what else do you mean?」很棒的哲學問題！不過，他心裡有成見：「You must mean what you say。」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再也不跟他談任何有意義的問題──我老早就已經學會老英那一套「除了天氣，什麼都不談」的禮儀：「It's fine, isn't it?」「Yes, what a lovely day.」
熟讀禪宗經典文獻時，不管你領會多少，都應該很清楚地知道，這些文獻所要講的全部都在「絃外之音」、「言外之意」，因此你如果抓著它們的字面意思去理解、分析、批判，一定會被笑掉大牙，甚至被當白癡。但是，當 Karl Popper 把柏拉圖的著作照字面解釋，並且指控他的思想是「開放社會的敵人」時，我們該樣怎麼想？問題的關鍵在於：柏拉圖的著作想要說的到底是字面的意思？還是「絃外之音」、「言外之意」？假如是後者，柏拉圖為什麼故意藏一手，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他心裡的話？竅門就在這裡：我們所熟知的日常語言足以說出柏拉圖「心裡的話」嗎？
語言不是萬能的，認真考察數學和理工學院的書就會知道。
日常語言是一個很討厭的東西，字詞的意思飄忽不定，而且是跟著「大家」的一般用法在變化。如果接受維根斯坦說的，語言的意思在它的「the way of using」，日常語言沒有固定的「the way of using」，一個詞可以指涉很多種不同的涵義，甚至完全相反的涵義。這是一切閱讀（亂讀、亂批評）的亂源。
譬如說吧，「贏」與「敗」是倆個相反的概念。但是呢，「中華少棒打贏日本隊」，我們贏了；「中華少棒打敗日本隊」，我們還是贏了！
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數學系跟理工學院開始造術語。微積分裡的「f(x)是n次可微」，你知道裡頭有個術語「n次可微」，你不敢亂解釋，他有學界統一認定的意思。所以，其他領域的人很羨慕「科學有共通語言（common language）」。但是，為了這共通語言我們失去了多少東西你知道嗎？人與人之間所有想法上的差異。
一個男生送了99朵玫瑰花給他女朋友，他女朋友不懂中的涵義，就把花拿到有機化學分析室去分析。她的結論：裡面沒有愛情。誰錯？錯在哪裡？你不能老是以為科學萬能。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之後，科學成就了什麼？非常地多，大家有目共睹，我不贅言。但是，科學有沒有消除「絃外之音」、「言外之意」？沒有！證據呢？葛特爾證明講得最清楚，不過我還不打算讓讀者為葛特爾證明傷腦筋。比較簡單的說法是：一班50個學生，一起學二次代數方程式的解。一個月後老師出題考他們，有人98分，有人 28分，沒人一百分。顯然老師有些東西沒說清楚，顯然有人聽到「絃外之音」、「言外之意」，有人沒聽到。即使用了科學的語言，還是有些東西說不出來，而且是被稱為「觀念」的那個最重要、最核心的部份。
假如不該怪數學老師，那就更不該怪柏拉圖和康德沒講清楚：他們想要說的，本來就是用科學社群建構解析語言的方法所無法說出來部分的，因為他們要說的是「絃外之音」的「觀念」，而不是字面上的「概念」。
至於維根斯坦的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PI），它要講的到底是字面上的意思（I mean what I say）？還是「絃外之音」、「言外之意」（I DO NOT mean what I say）？PI 出版時，泰晤士報上面的書評這麼寫：「上面每一個字我小學時就都懂了，上面的句子我沒有一句讀得懂。」還好，當時維根斯坦已經幾乎是英美哲學界最有名的人，否則PI如果被當作博士論文送出去審查，我猜英美哲學界十個教授裡頭至少有九個會搖頭。
反過來說，如果把 Karl Popper 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當博士論文送給 R. G. Collingwood 審查，我可以保證：十個 R. G. Collingwood 十個不會給他過！
Green's school 是誰？就是英國分析哲學的祖師爺。我在劍橋時上過哲學系的課，Green's school 的徒子徒孫已經蔓延到這裡來。我上了一個月的課，聽他們調書袋，亂批評康德，聽到倒盡胃口。這是我生平第二次進了哲學系的大門又退出來。
第一次是大學畢業決定去考台大哲學所，知道內情的人叫我背出題教授的上課講義，我就決定不再哲學系裡唸哲學。第三次想去魯汶大學唸現象學，以便改行敎哲學；但是想起在哲學系任教的朋友跟我吐過的口水，就放棄了。
我想要的哲學是傳統哲學和歐陸哲學的「絃外之音」、「言外之意」，那是英美哲學不擅長，甚至滿懷敵意地一再攻擊的。看清楚 Green's school 以降的英美哲學傳統，以及他們對異己者的蠻橫攻擊，你才會知道誰是「開放社會的敵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