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1日 星期日

天然獨的來信與回覆:(1)來信

        一位自稱天然獨的七年級生來信,針對我最近的幾篇文章跟我談他的心聲。寫得很好,很能反應天然獨的心聲,也很值得我認真回應,並且跟長期關注這部落格的朋友分享。
        這一篇先完整貼出他的信,未來幾篇會寫我的回應。這些回應不是筆戰,而是「世代間的對話」;關心的不是誰對誰錯,而是想進一步擴寬我們談這一系列相關議題的視野,希望能藉此讓台灣人的共同記憶具有更好的延續性與豐富性。
                                    底下是來信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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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老師你好

        我是一名三十出頭,但是自從大學拜讀您生命是長期而持續的累積文章之後,就一直不時關注您所寫文章的忠實讀者,最近想必是因為失去真相的台灣史這篇文章引起許多迴響,您又寫下了向激進的天然獨拜別這篇文章,字裡行間,身為長期讀者,我感受得到您心中的矛盾與糾結,特此寫信,我想以一名不激進的天然獨世代(七年級生),向您溝通我們這一類的人心中想法。
        我的成長背景是國立編譯館教材即將換軌的前夕,我從小就是很會唸書的人,大學畢業以後一路出國念到了博士.我能夠明白您對天然獨世代的為什麼明明沒有經歷過白色恐怖或 228 ,卻整天把轉型正義放在嘴邊,為什麼對深藍說自己是中國人口誅筆伐,但是對李登輝前總統的媚日言論卻不作聲而感到不解。
        我想起施明德主席曾經在節目中說過的一句話,我不懂為何現在的年輕人明明沒有經歷過威權時代的痛苦,卻成天要把過去的傷痕記憶掛在嘴邊。(原文也許有出入,但是大意如此)
        屏除光譜兩邊極端份子的想法,我自認是中間選民,藍綠兩黨投票過程中也都選擇過,但是我天然獨的意識,恐怕不會比現在更激進的年輕人要少。
        原因很簡單,我們這一代的人一旦覺醒,會覺得很憤怒,憤怒於那個活在真相不明的過去.我從小就是念書的乖乖牌,所以中國文化基本教材,中國歷史,大陸地理,我們每個省的省會在哪裡,京滬鐵路通過哪幾個省會,中國的煤都鐵都鋼都是什麼,如數家珍.但是當我發現自己花費青春歲月所唸的地理,全變成了歷史.當我發現自己在出國以後,要跟美國人介紹自己的國家,我除了小籠包 台北101這些淺薄的東西,我根本說不出什麼深層台灣文化史地上的特色,我感到很羞愧與不安。
        當我發現自己從小那麼會念書,但是卻要大學畢業以後才從WIKI上學到陳澄波的生平,我先是羞愧,然後去思考,為什麼從小都沒人告訴我們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事,我無法完全猜想到他們當時這麼做的動機,但如果這一切是出於統治者的政治選擇,我感到憤怒,我感到自己從小所知的空洞,自己文化的淺薄.覺得自己虛度了很多的青春跟心力。
        我們從小的求學階段,台灣大多威權時代的限制,已然開放(但我唸書的時候還有髮禁鞋禁).所以我們一直以為自己是相對沒有受過壓迫的世代,但是長大以後才會體會,知識思想上的自由,也是很重要的。
        我不像老師會自己大量的閱讀課外讀物,去找人文歷史哲學的東西來填補自己的渴望,從小的教育大家就叫我們考試與得分,所以我也很認真的去念書,也深深地相信這些大人們叫我們去念的東西,背後肯定充滿了意義與價值。
        但是在發現自己的所讀所學都是統治者有意識的抽離自己與土地家鄉連結的時候,我真的很憤怒,也很痛苦,因為那樣的學習時光跟機會都回不去了。
        我就是個清楚地認知到腦袋裡被深深植入很多洗腦文化的讀書人,所以在我看海角七號,我發現也許日據時代是有可能日本人跟台灣人談戀愛,我看KANO發現原來日據時代日本有在台灣建設出全亞州最大的灌溉水庫的時候,那是個我成長二十幾年來從未打開的視角,我對日據時代的認識與瞭解,一直都只停留在教科書裡的霧社毒氣轟炸跟賴和的一支稱仔.而這視角一旦打開,就再回不去了。
        但是彭老師也請不用擔心,這樣全知的視角一旦打開,我相信對事物的理解只會更清楚而不是更極端。
        我不會因為看了Kano就否認日據時代對台灣人的欺凌,因為我也讀過一隻秤仔跟看過賽德克巴萊,但我很不解為什麼從小到大都沒有人告訴我日本人對台灣可能也存在過正面的貢獻。
        身為科學領域工作者,我追求人世間的真實.我希望自己從小的教育是正反面並呈的,給我最多客觀的現實,還有思考的空間跟時間,然後讓我自己做出正確的價值判斷,我自己教育是回不去了,但我希望下一代的教育能有這樣的機會.難道我們對自己的下一代就這麼沒有信心,讓他們知道嘉南大圳原來是日本人蓋的,大家都會覺得自己是日本人嗎?
        我知道彭老師很擔心我們這一代天然獨世代是因為受到了泛綠政黨媒體的洗腦與催化,最後只剩下激進與仇中的意識形態。
        我相信我們這個世代的人,也的確存在你所擔心的那一些人,但每個世代都有一定的常態曲線分佈,那樣極端想法的人真的只是少數(起碼以我自身經驗為例).有時候那樣比較極端言論似乎佔年輕人主流意見的多數,卻也沒看到我們大家出來嚴正抗議的原因,我覺得主要有兩點。
        其一,是來自於長久被壓抑後的反彈.Overcompensation.就是因為我們從小的教育都只教導我們一個面向,所以我們寧願在現在的社會上有更多種聲音可以參與討論,我們相信多種聲音的並成,真理只會越辯越明.就如同當從小都被教導只有A學派是唯一真理的人,但一旦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有B學派存在的時候,有可能他們會變成比原先信仰B學派的人更忠貞的捍衛者。
        一如我在國外,認識很多激進的無神論者,其實往往生長於南方很傳統的基督教或天主教家庭。
        其二是來自現在生活的真實感觸,中華文化五千年的精華也好,日本對台灣殖民統治也好,最終大家還是回到自己現在每天生活的體驗。
        事實上就是大多臺灣人一去日本就是對那裡的乾淨整齊感到驚艷,日本料理就是很合大家胃口,隨便遇到一個日本人就是超級有禮貌,而中共政府對台灣在國際空間上各方面的不友善,與少數中國人民在品德與素質上的問題,現在每天上演著.兩相比較,就是非常明顯的推力跟吸力,如果台灣人不友日反中,我才覺得奇怪。
        回到彭老師所擔心我們這一輩的人是不是被仇恨模糊了雙眼,我也希望老師不用擔心。
        中共政府跟中國人民,我們還是分得很清楚的.太陽花運動時,我們這邊台灣同學一約大家全部越洋抗議連線,但是同一時間,每個人也都結交了很多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好朋友(中國學生現在真的是留學生大宗),大家彼此尊重,從沒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當然,我很難以自身的經驗,概括歸類所有台灣天然獨世代心裡的想法,但我希望以自身經驗,讓彭老師對台灣的未來多點希望.只要台灣未來的資訊持續開放與自由,極端的人會一直存在,但不會成為大宗.因為人民思想視角一開,再也回不去。
        舉個例來說,228要到了,這個曾經禁忌的話題,在我們瞭解更多受害者家屬的故事以後,也許讓很多人更確認了對當時國民黨政府的痛恨,但是也因為更了解事實的真相,我們會知道當時也很多的外省人受到本省人的攻擊或迫害.所以綠營也很難再把228簡化為號招本省人與外省人對立的大旗.
而是大家開始去思考,這樣時代的悲劇發生的背景與原因,然後我們怎麼樣避免再發生。
        漢娜鄂蘭不先去研究納粹的邪惡,不會了解邪惡的平庸.不定義與了解過去哪些事是不正義的,台灣的轉型正義永遠不會發生,也難保同樣不義之事未來不會再次出現。
        我相信只要越來越多的台灣人願意去思考與接受多樣資訊,所有的公共事務在經過更多的辯證與討論的過程,最後會慢慢朝向更美好的方向,即便過程顛頗荊棘不斷。
        也感謝像老師這樣的人持續關心台灣的未來,持續提出建言與啟發更多自由思考的靈魂。

祝老師生活一切順利 佳節愉快!


長期讀者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