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幾個人在乎自己講的母語是叫「台語」、「閩南語」或「河洛話」?也不知道有幾個人分得清楚這三種稱呼的差異?但是有人一再堅持:我說的是「河洛話」而不是「閩南語」。還有讀者更堅持要我把部落格裡「讀古今中外書」一辭改掉,因為「如果你的國家是中國,台灣就變成是外國」。這樣的論述把政治上的獨立跟文化上的獨立混為一談,對台灣沒有什麼好處。
有一陣子文化圈內流行談「台灣文化的主體性」,好像沒有文化主體就很難有政治上的主體。不過,這個論述很快地就沉寂了。
台灣文化是什麼?它是歷史的沉積,而不只是一些約定俗成的東西。被殖民不是愉快的回憶,但卻是不該被抹滅的歷史,而且它也成為我們文化的一部份。如果你不否認我是台灣人,就只好承認我身上承載的多元文化(從小時候排起):日本文化+漢文化、英美文化、歐陸文化。誰也不該否認:台灣本來就是多種族、多語系、多元文化的地方。被殖民如果是一種負債,殖民的歷史遺留卻是資產,沒必要否認台灣這塊土地上任何一種文化。
小時候我被要求把襯衫紮進褲子裡,而且在穿上褲子之前要把襯衫抹平到毫無摺痕,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穿上褲子,以便保持褲子內的襯衫還是平整無痕;如果我把鈔票從皮夾子裡整疊拿出來,一定是每一張都整齊對折,最外面那一張最乾淨,最裡面那一張最髒,每一張都是正面朝裡背面朝外。如果貼郵票,我一定是整整齊齊地貼在左上角,左緣和上緣跟信封邊緣平行,且兩邊距離相等,用尺來量也看不出差別。這種一絲不苟的生活習慣來自我的母親,她的教養來自日本人。
我在漢文化的薰陶下長大,包括祖母的教訓,閩南語廣播劇裡的思想,學校的課本,我的早期文學讀物,都是漢文化;文革破四舊之後,台灣甚至變成漢文化最重要的存續中心,今天中國最重要的書畫文物典藏在台北故宮而非北京故宮。否認了漢文化,就否認了我們自己的青春期和我們個人的歷史。
閩南文化本來就是漢文化的一個分支,而且各語系輪流當過各朝代的宮廷官話,硬要把「國語」、「北京話」、「閩南話」、「河洛話」當做截然不同的語言,實際上就是有困難。我可以用閩南語讀閩南語版的聖經,偶而不知道該如何發音,但讀得出來的部份都有一種典雅親切的感覺,那是混合著我童年閩南語廣播劇的官話記憶和後來的古典文學素養而有的。況且,「國語」這個辭只對生長在台灣的人有意義,離開台灣這個詞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大陸叫「普通話」。我們在島內撕裂得你死我活,過了海峽沒人在乎「國語」、「北京話」、「閩南話」、「河洛話」有何差別。
我在劍橋的時候,一位研究普通話語音辨識的教授告訴我:「如果你會說標準的滿語(Mandarin Chinese),我的電腦就可以辨識超過90%的內容;不過,如果你說的不標準,我的電腦就不一定能辨識了。」他說這話時表情詭異,從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說的「國語」不被承認為標準的「中國話」。有一天一個大陸留學生很傲慢地對我說:「你的普通話說的有點怪」,我火大頂他:「你的國語才奇怪,根本是北京地痞流氓的腔調跟措詞。」他怒道:「你說的根本不是標準中國話!」我頂他:「我講的是1943年中華民國制定的標準國語。」這些都是歷史事實,只不過早已沒人在乎。所謂的「國語」其實已經就是台灣話的一種,而不是國際公認的「中國話」,只有島內少數極端份子還把它當作大陸的語言。
更大以後,我閱讀的書裡有大量歐陸作品的翻譯,因而間接承襲了大量的歐陸文化。但是,若要論今天台灣大部分人腦袋裡的價值觀與思想,台灣幾乎已經悉數被美國化了。這是很悲哀的:美國是全球最粗野、蠻橫、膚淺的文化,卻被用來取代這個島上曾經繼承過的其他各種文化。假如還有什麼更可悲的,那就是除了「河洛話」之外,其他一切文化要素通通都排擠的偏執文化立場。
一個族群的偉大,是因為能夠包容多種文化,而不是因為排斥早已承繼的多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