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森林小學與社區小學
森小因為在體制外辦學,必需由學費來負擔所有的教學與硬體成本。因此,無可奈何地,她註定要因為高學費而變成「貴族學校」。從社會的公平性上來說,這是不對的。假如像許多保守派資產階級所說的,窮人所以窮是自己不努力的結果,至少沒有道理讓窮人的小孩遭遇到起跑點的不公平待遇。當然教育的公平性不在於「均貧」,但是有錢人以自己的資源解決自己的問題後,如果還能注意到協助其他貧苦的小孩,當然是更好的事。不過,這個論點不是我質疑「貴族學校」最主要的論點。我擔心「貴族學校」,主要的是它在完成某些教育理想的過程中,犧牲了其他教育上同樣重要的理念。
首先,出身「貴族學校」的小孩往往在不知不覺中養成階級意識,以及遲早會傷到自己的優越感。他們對「體制內」畢業生的輕視或敵視,遲早會造成他們和同儕的隔離與衝突。即便是「實驗中學」的學生,早期都因為「貴族學校」的階級意識,而在校外遭到其他學校敵視。雖然一般說來「實驗中學」的教學確實較活潑,學生也較能保存他們的創意,但是他們實質上的優越程度,實在趕不上他們對自己的想像。唸實中的小孩如果欠缺家長的提醒而造成這種優越感,往往一旦人生過程中有挫敗,就必須要花比別人更大的力氣才能站起來。
其次,更令人憂心的是,這些貴族學校的小孩過分與來自社會其他階層的小孩隔絕後,他對這個社會的理解將會受到嚴重的限制,他的世界觀也將極其狹隘,即使未來念社會科學很對社會有真實而較寬廣的了解。尤其他對社會中下階層的世界不但不容易理解,甚至很容易產生敵視。這樣的人,舉例來說,即使努力讀十九世紀的人道主義小說(就中以俄國的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和法國的雨果為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也很難有什麼理解或感動。原因是:人對世界的「可感受性」,是在國中、小學階段養成的。一旦對這世界有偏見,或欠缺人與人間第一手的接觸經驗,後來要單純只靠文字的敘述去彌補或想像,是非常困難的。
以西方文化發展史來看,十八世紀對人類文明最主要的貢獻是啟蒙運動,它的精神是破除對神權與君主的威權崇拜,重新確立以人的理性和熱情為一切價值的指標地位。在這一波運動中,被解放的止於知識分子和中產階級。而十九世紀對人類文明最主要的貢獻,則是以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和雨果為代表的人道主義思想,他們為下階層的人爭取到他們應得的尊嚴與尊重。所有十九世紀以來的左派思想所以會堅決要求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人道與人性化的社會體制,並且激烈抨擊以物質發展和個人利益為最高指標的資本主義價值,都脫不了十九世紀以來人道主義思想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廿世紀的左派思想,本質上都是以十九世紀的人道主義為宗。因此,在「貴族學校」教育下長大的孩子,往往很難脫離階級本位意識,對其他社會階層欠缺包容性與欣賞的能力,可以說是「十八世紀的野蠻人」,完全沒有經過十九世紀和廿世紀開放思想的洗禮。
如果我們關心下一代的「視野」和「人品」,貴族學校的教育其實是一種有嚴重缺陷的教育。只要回溯一下英國「貴族學校」(直譯為「寄宿學校」--boardingschool)的發展史,就可以發現這種標榜「優秀教育」的學制,背後藏著「優越感教育」,「如何『優雅』地踐踏其他社會階層」是整個教育內涵的主調。當然,如果我們真的相信「人生的意義不在於寬廣的胸襟與視野,而只在於如何踩在別人頭上,爭取個人最大的社會資源」,那麼我們或許不會在意貴族學校的這種流弊。但是,我當年所以極力主張要將兒子調離實中,先進入市區「落後」的國中,再進入社會階層較多樣的新竹中學,正是不希望他染有「貴族學校」的習染,也擔心他對這個世界的接納能力太偏狹。
森小讓小孩可以在大自然裡長大、學習,這是我心目中他最值得肯定的特點。大自然最重要的特色,就是她的多樣性。不論是一朵小小的野花,或是林稍灑落下來的陽光,都可能激起兒童遼闊的想像與情感空間。昨天帶著家人和狗到北埔的稻田裡去玩,冬日的暖和的陽光灑落在綿延廣襟的菜田裡,不遠處田埂上幾個鄉下小孩在騎腳踏車,河邊兩個國中生在玩水,我們家的狗在泥濘的稻田裡像一條野狗般地狂奔了將近一個小時,興奮得到處跳。遠處山巒起伏,引人遐想。人在遼闊的大自然裡,胸襟也跟著寬闊起來。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他的情感寬厚、篤實,胸襟寬敞,而較有天份的小孩,更會因為這種環境而培養出細膩、深刻的情感。這種人,他的內心有一個無人能剝奪的世界,作為他在面臨任何挫折時的靠山,他的世界觀是篤定的,坦然的,不再需要外在的物質、名利、權位來裝飾。尤其是如果在成長過程中再有適當的引導,他的情感世界之豐富更加不是都會小孩所能比擬。
可惜的是,由於多年來政府施政重都會而輕鄉野,使得鄉村教育資源相對不足。許多鄉下成長的小孩,在這麼好的環境下,卻沒有被引導去欣賞他們身週可貴的環境,也沒有機會充分建立自信心。因此,一到都會,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不被了解,而都會的人所擁有的卻是他所欠缺的,兩相比較下,雖然有自信的鄉下小孩仍然能在別人不了解的情況下自得其樂,欠缺自信心的鄉下小孩卻會挫折很深。經年累月,鄉下出身的小孩逐漸淡忘他童年可貴的歲月與記憶,鄉村也在政府的無知與漠視下,逐漸凋蔽。一代接著一代,人逐漸離開土地流向都會,而土地的情感與記憶也隨之逐漸掉入「日用而不知」的境遇,被人忽視。當人與土地逐漸疏離後,人的情感也愈來愈找不到確實的寄託,只好靠外在的物質裝飾來遮掩自己心裡的空虛。
對於處在市區或都會中心的社區而言,森林小學的這個優越環境恐怕不容易移植到市區來。不過,為了森林小學的這個優點,學童卻必須犧牲掉他們的家庭生活。這值不值得,恐怕大有疑問。小孩子在天性上是需要成人的關心的,在親人的關愛下,他們更容易因為情感上的支持而獲得自信。愈早離家的孩子,或者愈欠缺自信心,或者愈早建立起獨立生活的能力。但是,過早被迫建立起獨立生活能力的人,也有很大的機會培養出對家庭淡漠的態度。較壞的情況是,未來即使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可能也沒有能力享受「天倫之樂」與親人的情話。這樣的人,在英國電影裡早就有過許多的批判,連帶地也對「寄宿學校」發出了嚴重的質疑。
福特汽車為了提昇生產效率而首倡「生產線分工」的觀念,結果這個制度和觀念對人性的扭曲卻無遠弗屆。首先是生產線上加工手續的分化,接著導致個人生產技術的分化。但是,在兢爭社會裡,個人為謀得一職,只好不擇手段地犧牲掉個人成長所需要的完整空間,以及維持生活品質所需要的其它情感空間,而將一切的心力全部投注到單一技術的發展。人,最後被簡化為「技術」的代名詞。我們看到一個新認識的人,不會去注意到他是否快樂、幸福、誠懇、善良,只會問:「你的專長是什麼?」到了這個地步,生產線的分工已經變成是人格內涵的分化與簡化。再由於錢是「通幣」,於是我們對於人的認識進一步簡化到:「你一個月賺多少錢?」這時候,人活著的一切價值都變成「錢」。這種現象的普遍,一點點都不意味著錢果然是一切,只意味著人果然可以盲目到看不見自己生活裡的事實:「有錢只是方便,方便卻不意味著幸福。」假如一般人不夠細心,察覺不出這種生產線分工所導致的人格分化與空洞化,那也罷了。可怕的是,分工的習慣一旦養成,我們在遠離生產線的其它事務上,也逐漸習慣於到處零碎地切割。連從事教育改革的人,都可以把學校教育和家庭生活給活生生地切割開來,而沒有深入地去評估這種切割對學童完整人格成長過程中可能造成的扭曲和傷害,這是極端可怕的事。
人是群居的動物,是情感的動物。人如果沒有了情感,或許連一條狗都不如。如果我們為了讓子女接受「優良」的教育,可以把他們從家庭與社區中切割出來,甚至冒著讓他們變成與其他社會階層隔絕,對家庭冷漠,沒有能力享受家庭生活,乃至於最後只要事業而不要家庭,這種犧牲值得嗎?我對森林小學最大的疑惑是:把學校教育給孤立起來,到底會引起多少後遺症?
因此,把小孩給送到森林小學去,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比較省事,但卻不見得是可以讓人安心的作法;把小孩留在身邊,努力去辦好社區中、小學,也許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流弊或許更小。尤其是像北埔那樣的農村社區,還保有廣大的田野和丘巒,如果可以靠社區的努力去辦好社區中、小學,學童會有很大的機會同時兼顧學校教育的品質和家庭生活,以及社區生活。而市區或都會的社區,多少還是可以利用社區的力量,擴大社區的中心綠地,讓它和社區國中、小學校園結合,來提供下一代成長所需要的自然空間。除此之外,藉著社區參予的力量,我們還可以有機會提供學童安全無虞的校外教學機會,再重組課程內容,提供學童較多親近大自然的機會,這也多少不無小補。
除了說社區興學可以避免森小「學校教育與學童完整成長空間的割裂」這個弊病,社區興學還有一個好處:一旦克服社區興學的價值溝通過程中,並形成社區的人際網絡與動員組織後,這個成果還可以繼續被運用來從事其他相關的社區軟硬體建設。因此,花在設需興學的人力,並不會只獲得一個「社區小學」,他還可以被用來帶動其它多樣的社區建設。讓孩子去森小,花錢解決的只是「學校教育」這樣子單一的一件事,卻可能在其他問題上流弊叢生,而攸關成人每日生活品質的社區環境,依舊如故。但是,「社區小學」的興辦一旦成功,「社區國中」的興辦將是觸手可及。如果我們有心從「社區學校」的規劃再往外走,在我們為下一代的教育環境努力的過程中,我們也會獲得一個更適合成人生活下去的完整社區。因此,當我們著手推動「社區小學」的時候,眼光可以放長遠一點:「社區小學」不是我們最終的目標,一個從幼兒托育到老人照護的功能都逐漸發展出來,一個既適合孩童也適合成人的「完整社區」才是我們最終的願景。
結語
除非我們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歡樂,否則教育的改革會失去方向。我們在物質條件極端缺乏的情況下,不但培養出像李遠哲這樣的科學工作者,也培養出許多富有才華與熱情的人。但是,我們逐漸忘懷童年最寶貴的記憶,在資本主義生產邏輯的驅策下,傾盡全力想去培養出生產技術卓越,卻沒有能力享受家庭生活與朋友情誼的下一代。如果我們對人活著的意義和需要沒有深刻的反省,我們的下一代將擁有更多的物質享受,多到遠遠超出他真正能「享有」的程度。
我們已經是「擁有」遠超過「享有」的一代,我們不快樂,因為我們不知道人是怎麼快樂起來的。我們不快樂,因為我們沒有能力享受家庭的溫馨,也沒有能力享受朋友的友誼。我們在資本主義生產邏輯的驅策下,傾盡全力生產我們沒有能力吸收的東西,只是在維護資本主義的繼續生存。如果我們看不透這些事,我們的下一代會累得不想生小孩,怕生小孩。以前,我們所有的現實壓力絕大部分來自於為下一代著想。假如我們的下一代卻累得不想生小孩,這整個人類文明的發展是不是一個大笑話?」
但是要解決這個問題,根本不可能用「獨善其身」的方式,而必須要社會的每一個成員發大願,用心跨越都會生活模式裡的孤立與自利,走出家門從鄰里關係的再建構,以及學校經營社區化這兩個關鍵點開始,為了我們下一代更人性化的生活空間,去參與社會改革的工作。或者,最起碼要能回應社會改革者的呼聲,用我們微薄的心力去支持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