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7日 星期日

教育的目標與人的價值(下)

       教育的目的,是教養出能愛自己,能自得其樂,值得讓身週的人愛他,而且又有吸引人的魅力人格。但是,既有的教育目標與社會價值卻狹隘到只剩「賺錢」和「拼鬥」兩個目標。因此,我們用盡各種手段在教養出只會賺錢與鬥爭,不會愛自己,沒有能力自處,乏味而不值得人愛的孩子。教育是為了要激發人的熱情,讓我們的孩子可以終身懷著熱情與憧憬,渾身帶勁地活下去。但是,流行的社會價值或者乏味、無聊,或者淺薄、虛無,使得真正心靈聰慧的小孩不知道活著有什磨意義。家長和社會流行裡這些狹隘的價值觀如果不能解除,即使把小孩從小送到國外,這些價值觀仍將在國外箝制孩子的成長,成為孩子未來的夢魘。國內現階段最嚴重的教育問題不在制度不良,或師資養成過程有問題。而是家長自己就找不到可以活得有趣、或者有意義的生活目標。這個問題不解決,所有的教育改革都是換湯不換藥!



    四、路是無限地開闊
        幾年前,北一女兩個優異學生的自殺曾經驚動整個社會。時值青春年華的她們,為什麼要自殺?仔細想想我們這個社會所提供給年輕學生的「人生目標」,除了兢爭,還是兢爭。不會讓人乏味嗎?這樣的人生,生有何歡,死又何懼?仔細想想,我們為年輕人提供的人生前景,是不是真的很乏味,乏味到活著也是種無趣?整個社會和學校教育,所能提供年輕人的遠景,竟然只有「野心」和貪婪,對於那些真正有能力看透的人,這個社會曾經提供他們任何別的出路嗎?在師長沉重而虛榮的期望下,他們真的能有別的選擇嗎?
        這兩年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連續因情而殺人。最令我驚訝的是,我們的學校和社會竟然廢弛到這個程度。有能力進入碩士班的學生,竟然不曾學會面對情感的挫折。殉情或許還勉強可以理解,因愛而殺人根本就是俗爛小說創造出來的情節,而年輕人竟然完全沒有能力分辨此中真假。假如人活著連情感都沒有能力處理,有再高的學歷與收入,這種人生還有什麼「味道」?
        在今日的臺灣,物質的供應早已超出人的「動物本能」之所需。隨便任何人,只要肯花心思體力,都絕對可以求得溫飽。假如我們還需要努力工作,賣命地和別人兢爭,無非是為了「成就感」、「社會地位」等「意義感」的滿足。可是,人活著的意義,並不在於把別人踩在腳底下的那種快樂。如果我們必須靠別人欣羨的眼光活下去,與其說這是強者的人生,不如說是內在空虛者的表現。而這個社會之所以會充滿空虛的強人,就因為他們空有一身鑽營進取的本事,去看不到人生值得追求的價值有多麼寬闊。
        新約福音裡耶穌說過:「我是你生命裡的鹽,沒有了鹽,生命還有什麼味道?」這句話在新約裡有它獨特的詮釋脈絡,但是即使跳開新約的論述脈絡,「如何使生命有味」仍是一個最值得深思的問題。很多人不願意去深思這個問題,因為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眾說紛紜,好像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答案。事實上,我們會有這個錯誤的印象,完全是誤以為真實的答案必須只有一個。假如答案本來就應該有很多個,而且每個都有它的真實性呢?新約聖經和舊約聖經對生命的意義有著接近而不完全一致的闡述,而它們和佛經所揭示的信仰又有更大的差別。但是,他們都在提醒我們:生命的意義不在於身外之物的富足,而在於內在心靈世界的開發,以及內在具足的喜悅之泉。這種內在生命的具體內涵,一旦訴諸文字的形容,往往只能是非常概約而間接的譬喻和暗示。但是,如果我們有能力欣賞音樂、繪畫、電影等藝術與詩歌、小說、劇作等文學,我們確有機會藉著這些藝術與文學形式的直接呈現,而更具體地體會到宗教情感的莊嚴,人類內在情感的淵深、豐厚,並且從而體會到人生中值得追求與開發的內在世界,不但比單純的經濟活動更寬闊,也更值得追求。
        試想想看,假如一個人可以培養出對藝術、文學、建築、音樂、宗教、哲學等人文表現與思維的興趣,並從中獲得喜悅與意義感,這不比擁有億萬家財更富足嗎?這些活動所帶來的喜悅與滿足,完全不需要別人的豔羨,不需要他人的肯定,因此,也更不會造成財富所帶來的後遺症:懷疑別人的親近與尊敬是對財富與權柄而發的現實與諂昧,而不是對自己的肯定。這樣的喜悅與滿足,不是比財富更值得人追求,也更符合「自我肯定」的原意?此外,這樣的喜悅與滿足,完全不需要踐踏別人的尊嚴,這不是更符合我們理想中「人」的形象?
        退而求其次,假如我們能夠培養下一代欣賞自然景物的能力,以及「悅親戚之情話」的能力,這不也足夠讓我們的下一代心靈富足地過一生?財富的富足如果不能導致心靈的滿足,終是枉然;如果財富的最終意義仍在於給人心靈上的富足,為什麼不乾脆從一開始就直接去追求心靈的富足,而把物質的需求還原到「溫飽有餘,不求奢華與虛榮」的本來面目?
        不過,就像史懷哲在「文明的哲學」中所說的,舉凡藝術、文學與宗教的欣賞,乃至於對大自然的愛好,都是長期培養出來的能力,而不僅僅只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而培養出這些能力,是要費心思,花時間的。可惜的是,在當今的主流價值主導下,我們把所有的精力都擠壓去培養與「市場兢爭」有關的能力,因此也就沒有多少時間去培養這些「自得其樂」,或與親友同樂的能力。到頭來,坐擁金山銀山,往來的卻沒個可以傾心相與的朋友,回到家裡又沒有能力營造一家親密的情感能力。這樣的「成就」,豈不枉然?
        我常感慨:智力薄弱的人被稱為「智障」,行動不便的人被稱為「殘障」,情感能力不足的人是不是該被稱為「情障」?但是,「智障」的人仍可以擁有心裡的喜悅與飽足,卻不用沾染人間無聊的糾紛與煩惱,因此佛教信仰裡相傳智障兒是前世高僧轉世,今世只修福報不惹煩惱,所以有「喜福兒」的稱謂。同樣的,肢體殘障的人雖然必需忍受行動的不便,和他人異樣的眼光。但是,一旦他能培養出自得其樂或「悅親戚之情話」的能力,肢體的殘障絲毫不減損他心靈中的富足。這麼說起來,最悲哀的其實是「情障」的人,沒有能力「享有」他辛苦賺來的一切,甚至連親情都不懂得「享有」,永遠與人世真正的幸福無緣。假如當今的主流價值正在趨策我們走這條「自絕」的道路,我們真的要在這樣的道路上和多數人一起「擠暖」嗎?
        許多人教育子女的時候,一心只想培養他們在市場上「贏」的能力,卻因此排擠掉他們培養其它能力的機會,尤其是「輸」的能力,和享受既有的能力。這樣子地被培養起來的人,胃口可能非常大,再多的財富和成就都無法使他滿足,而只能在「更上層樓」的野心裡過活。即使受到挫折,他還是精力充沛,朝既定目標不屈不撓地向前衝,因為機會不屬於輸的人。這樣的人生看似「積極進取」,但是我們真的要像培養鬥犬一樣地去培養我們自己的下一代嗎?人受到挫折可以有很多種釋懷的方式,也有很多種可以坦然面對的方式。譬如說,「盡力就好,成敗另有天數」,這會不會是更接近事實也更健康的一種態度?人到底不是機器,一個只懂得贏而不懂得輸的人,遲早不是壞了身體,就是因為挫折太大而一蹶不振。人的剛強能有幾時?永遠剛強,連一時軟弱下來稍作休息都不可以的人生,又真有什麼幸福可言嗎?如果我們真的關心下一代,該先教他學會「贏」,還是該先教他坦然地面對「輸」?
        我自己在堅持不讓子女補習的原則下,培著一子一女走過兩次高中聯考和一次大學聯考。面對一年半後要來臨的另一次大學聯考,我和前一次一樣地不緊張。多年來我一直秉持著這樣的信念:要確保子女在現實上無虞匱乏,他們需要的不是爭強鬥勝的能力和心理準備,而是健康的身體、對各種職業同等的尊重,和樸實誠懇的待人態度。這樣子,即使有一天他必需以體力勞動養家,也不會對他造成心理上的困擾,而且還會因為待人的誠懇,而得到身週熟人真心的敬重。其次,我會希望自己的子女不虛榮,不好面子,生活中的快樂來自於「自得其樂」,伙伴的尊重與感情來自於他們對人真誠的關懷與熱情,而不是和別人比輸贏的能力。這樣子的話,他對物質的需求與欲望,就會回復到人最自然的「需要」的程度,而不致於把寶貴的一生,浪費在貪婪無盡卻無法「享有」的搜括。最後,我希望能不時引導他們去發現身邊隨手可得的喜悅和歡樂,使他們隨著年紀的增長,有愈來愈多的「快樂的能力」(不管是簡單的,或複雜的)。如果他們真的能在成長過程中培養出這些「質地」,那麼,不管他們的智力高低,都有能力真正去享受自己工作的所得;而不管他們的工作所得是高是低,他們都能夠「自得其樂」。有這些性情做保障,不管他們未來喜歡從事的是什麼工作,選擇的是什麼行業,收入與地位是高或低,都可以從生活裡得到取之不盡的喜悅。
        一個人可以悠遊的天地有多廣,不是看他的財富有多少,而是看他的胸襟有多開闊,看他「有感覺」的世界有多寬敞。只要我們分得清楚什麼是人生中重要的,以及什麼是次要的,人生的道路其實是非常地開闊的。說真的,如果教育的過程不是讓一個人胸襟更開敞,眼界更遼闊,教育的首要功能豈不是全然廢弛,而退化成不同等級的「職前訓練所」?
        人生之所以艱難,多半是作繭自縛,自尋煩惱。如果能把沒必要的心結一一打開,不但人生的道路對我們而言會是極其開闊的,而且不管我們的子女是否聰明傑出,我們也可以在聯考、學歷、收入和社會地位之外,看到一大片屬於他們的廣大天空,因而可以放心地讓他們從小就自由翱翔。反之,如果我們解不開自己的心結,我們自然會「以愛的名義」用同樣的煩惱去綑綁他們,結果是「愛之適足以害之」。俗話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實在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老話。如果為人父母的對人生的目標與做人的意義有著極為偏頗、狹隘的觀念,他不成為子女成長過程中的最大禍害才怪。為人父母的人,在這件「死生大事」上,能不格外自省嗎?
    參考書目

         1. 史懷哲,【文明的哲學】,新潮文庫。
    • 對文明(宗教、哲學、藝術和人類文明發展)的省思與危機感


         2. 托爾斯泰,【伊凡依列區之死】,水牛文庫。     
    •  以小說的形式反省人生的意義

         3. 史作檉,【山上的靈魂】,久大出版(?不確定)。
    •  以小說的形式展開對大自然以及人生意義的省思


         4. 艾瑞克.霍布斯邦,【革命的年代】、【資本的年代】、【帝國的年代】,麥田。
    • 從政治與經濟制度史的角度檢視法國大革命以及資本主義在十九世紀的發展。可以讓我們了解歐陸曾經走過,曾經造成災難,以及臺灣正在經歷的一段歷史過程。
    • 另外兩冊續集【極端的年代】則回顧廿世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