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同儕關係與社區教育
假如我們關心的是孩子完整的「成長空間」,而不是像養一條小狗那樣,只想給他有吃、有穿有得走動就好,那麼我們就必須要注意到:小孩子的「成長空間」不只是寫功課、學才藝的空間,還包括他完整的情感與人格成長空間。所謂的情感空間,簡單的說就是「愛好」與「關切」。一個人有愛好與關切,他才能自主而主動地去投入,去學習,願意為他想得到的東西而辛苦、努力、付出。而所謂的人格,當然包括俗話所說的誠懇不誠懇,但是還包括他有沒有能力處理自己的喜、怒、哀、樂、挫折與痛苦。大學生為情而殺人,真正的背後原因在於:他不懂得「愛」,只懂得「掠奪」與「佔有」;更嚴重的是,他沒有能力面對情場上的「挫折」。一個沒有能力自行面對、處理挫折的人,再聰明,收入再高,都只是一個脆弱的人。看著年輕一代,最讓我擔心的;是他們幾乎傾盡全力在培養自己從社會上攫奪資源的能力,而沒有多少面對挫折的能力;他們所有的人生目標都是別人給的,只能在掌聲中活下去,而沒有一點點真正屬於自己想要,不需要掌聲也能自足的人生目標。這樣的小孩,再聰明,再優秀,也只是一個空洞的美麗玩偶,沒有一絲絲屬於人的血氣。可怕的是:這就是我們整個社會的教育目標!這到底是在栽培小孩?還是在奴役小孩的人格與心靈?
如果我們做父母的真的可以「誠心悔改」,就必須要認真體會到:小孩子的「愛好」、「關切」面對挫折的能力,沒有一樣可以在課堂和才藝班裡靠聽講而學到,而必須在人與人的互動關係裡去學習,在大自然的開放空間裡去學習。要完成小孩子這方面的教育,他們需要「同儕」和「偶像」。小孩子在課堂或者才藝般,靠的是往往是掌聲與鼓勵在進行學習。這種情境下,他和同學的關係是兢爭的關係。一個永遠處在兢爭關係裡成長的小孩,他僅有的歡樂是來自於外在的「掌聲」,而不是朋友對他這個「人」打自心裡的肯定。因此,他這一生很難有機會真切地體驗到什麼叫做「值得肯定的人」。很自然的,他即使長大以後有人教他「自足的樂趣」,他也沒有辦法接受--因為,我們永遠從自己的生命經驗去推測別人的話的可信性,我們生命中未曾經驗過的,就很難信服。
假如我們的下一代有充分的機會和同伴玩在一起,他們當然還是會有非正式的社會組織,有領導者與被領導者,甚至於他們對人的評價也還是會受到老師和家長的影響,而較重視成績好,家裡有錢的人。不過,小孩子的世界畢竟不像成人那樣被徹底洗腦以致僵化到毫無彈性。在成人的價值觀之外,小孩子其實還有許多成人早已淡忘的價值,而這些價值不但比成人多元,甚至還往往比成人的世界更樸實、真誠而可貴。譬如,他們會清楚地譴責過度巴結老師的人,他們會真心對待誠懇地接納他們的人,他們會肯定一些功課不見得出色卻有一堆鬼點子的人。小孩子不像大人那麼現實,看人時不會只看一個人有沒有錢,他們更不懂得什麼叫社會地位,因此他們反而更加能夠直覺地看到人的「本來面目」,並且根據一個人的「本來面目」去評定一個人的高低。如果我們的下一代可以在課後有充分時間發展他們的同儕關係,他們可以較不受成人世界的偏見和狹隘的價值觀所約束,海闊天空地大談彼此天真而真誠的抱負。在這種討論過程中,他們才有機會用自己能認同的方式,去摸索出自己這一生真正願意花費苦心去達成的人生願景。
如果沒有這樣子一段稚氣的摸索過程,也許他們一生也沒有機會去試著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我身邊就有很多現成的例子。
一個研究心理學許多年的朋友告訴我一個故事。他有一個小學同學,從小學到念臺大一直都是第一名,到了麻省理工學院唸書,所有筆試也都是第一名。博士資格考以後,他開始準備做博士研究、寫論文。他的指導教授告訴他:念博士就是在既有理論中找到你認為不完善,值得改進的部份,找出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所以,指導教授叫他回去想一想,他在念過那麼多書以後,對哪個問題覺得現有解答有什麼讓他不滿意的地方,請他找出來,做為下一次討論的起點。這個一向只要有問題就會在書上找到答案的學生,回去後花了好幾個月,就是找不到任何他覺得是問題的地方。硬著頭皮回去見指導教授,指導教授感到十分訝異--聰明的意思應該是有能力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問題,怎麼這個向來最優秀的學生,竟然一點點自己的見解都沒有,只會抄書上的答案?這個人後來念博士念得很辛苦,一個會念書、答筆試考卷的人,不但不是一個勝任的研究人員,不適合做任何有創意的工作,甚至於根本也不能當一個勝任的公務員,而只適合寫參考書和習題解答。但是,他卻偏偏在應付考試的學習過程中,喪失掉所有的「質疑」的能力,和「創造」的能力。這並不是孤立的案例。我在清大教博士生、碩士生,也發現學生的能力愈來愈偏狹,讀書只敢照著教科書說的思路去理解,離開教科書一步都不敢。我一些在企業界工作的朋友常跟我抱怨:現在的大學畢業生,書讀得遠比我們當年精細,卻完全不會用,一旦用起來,完全沒有企業界的現實感――小小的一個問題可以花大半年去找答案,整個工廠急待他解決的問題卻被置諸腦後。
美國前幾年的工程教育改革方案在歷經數年的研究與檢討後,也得到這樣的結論:美國幾十年的工程教育,讓下一代擁有的知識明顯激增,但是解決問題的能力卻反而下降。從我在大學十幾年的教學經驗來看,這個問題的主要來源有兩個:一是物資與知識的過度供給,剝奪了小孩子「無中生有」的創造力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二是導因於知識和個人的內在認同分裂(知識是背動學習,用以換得掌聲;而不是出於自己的喜愛與選擇)。
社會愈富裕,教育的方式卻愈拙劣,美國也一樣。我們用過渡供給的物資,扼殺了小孩子的創意。卻忘了,我們在物資不足的情況下成長,為了克服物資條件的不足,反而被激發出很多創意。
小時候家裡頂多只能供應我們上學所需要的必需品,沒有任何餘裕為我們提供其它物資。因此,課餘時間的娛樂方式與道具,全部要靠自己的想像與「創造」去解決。那時候,大自然所能提供的未加工物資與情境,又遠比都會裡豐富。因此,我們用跳繩、做花燈、做空氣槍、玩紙牌、釣青蛙等方式進行游戲,我們靠各種幻想過活。在這種物質匱乏,同儕互動密切,而家長疏於管教因而自由活動空間較大的情境下,我們的想像能力與解決困難的能力既有充分的機會去鍛練與發展,也有稍年長的同伴引導,因此有充分機會獨自面對難題,慢慢發展解問題的能力。另一方面,我們想要獲得任何物事,都要靠自己的努力。課外書、學音樂,每一樣都必需下定決心才能獲得。因此,我們從小被訓練去做自己的選擇,去面對取捨的衡量。但是,現在的小孩,缺什麼只要開口就有,甚至還沒開口父母就已經一切備齊,遠比他們所需要的多。碰到問題,回家問就有答案,爸媽不會可以找家教,沒家教的找參考書,從來不需要自己費心去找答案。因此他們既不懂得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東西,甚至記不得那一樣是自己要的。在這種情況下,方便的物資與知識供應,反而剝奪了他們澄清問題,面對問題,以及自行尋索答案的繁複過程。到了大學,老師要教得很有條理他才能吸收,推論過程稍微跳躍,他們就茫然無所是從。考研究所了也不會自己整理資料和複習,只能上補習班。當了研究生,還把指導教授當家教,不但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甚至於沒有獨立思考的意願,乃至於無法真正理解「獨立思考」的意思。一個碩士班快畢業的學生跟我說:「老師,我不會你為什麼要生氣?我就是有不會的,所以才需要老師啊?」但是,什麼都要有人教才會,這叫「獨立思考」能力,這能叫「研究生」嗎?
另一方面,因為什麼都伸手可及,他們從來不需要為自己做什麼決定。學音樂、上美術班、上舞蹈班,都是一時興起或者為了「滿足爸媽的需要」。大人成天呵護,他反而沒有時間去進行自己的幻想,沒有機會發展出自己的憧憬或熱情,更沒有機會試著把自己的憧憬或熱情用人類社會有過的角色(小學老師、隱士、作家、冒險家、武士等)來表現,並且在這個嘗試過程中,逐步為自己的情感與抱負找出一個合適的出路。在這種狀況下,學習的目的是外人給予的,自然學習的動機就無法和他這個人發生關聯。
但是,要改善這種知識與人分裂,以及只有知識而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的弊端,只靠學校和家庭教育是不夠的,還需要同儕學習。當小孩子試著進行角色扮演的摸索或尋找自己的人生目標時,他倚靠的主要的還是他內在說不清楚的衝動和情感。這些衝動和情感因為還沒有受到社會制度的形塑,因此可能性更寬廣,但定向性卻模糊,沒有辦法用成人所能了解與體會的方式來表達。要他們在成人的引導下去發展,他們或者屈服於成人的權威而很快被拘束到特定(卻不盡然適合其本性)的發展方向,或者因為成人無法共鳴而放棄。如果讓他們在同儕互動中去發展,武士、城堡、恐龍都會有其準確的象徵性涵意,而且童心相通,他們可以盡性並且坦然地道出,互相激勵,而不怕成人善意的忽視或冷漠的拒絕(更壞的是一心一意要他們放棄「不實際的幻想」)。中世紀的英國人可以活在亞瑟王和圓桌武士的想像裡,和羅賓漢的傳奇故事裡,就表示著這些幻想並不純然只屬於小孩。這些故事,儘管已脫離現實,卻培養過多少成人和小孩的熱情?一個美國曼哈頓的律師為弱勢族群打抱不平,會不會就因為他從小和好朋友共同營造著羅賓漢故事的結果?而臺灣如果沒有廖添丁和白賊七的故事,又會少掉多少社會上的正義感?幻想的故事情節也許脫離現實,但內在所含藏的情感與嚮往,卻往往可以跨越世代與歷史,激起無數代的迴響。同樣地,童年與稚友交換的天真憧憬和想像,也正是我們長大後一切理想的源頭與芻形。一旦切割掉同儕關係,這些童真的夢想凋萎了,長大後的世界也會
跟著失去色彩與熱力。
再就解問題的能力而言,在和成人交往的過程中,小孩子學會的是「相信別人有答案」而不是「自己或許可以找出答案」。可是,當一群小孩子在遊戲中共同面對著需要解決的問題時,一來問題沒有唯一的解答,二來同儕間沒有人有權威性的答案,因此小孩子反而比面對成人時心胸更開放,每個人都有機會找出一些解決的方案,每個人都可以試著去檢驗自己的解決方案。這種情境,反而比上課、家教更能培養小孩子自己釐清問題,尋找解決方案的能力,和接受各種不同可能性的開放性與創造性心懷。此外,也因為同儕間的領導權不是單一而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因此,同儕間不較不會形成牢固不可改的權威。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都有機會去表現他「不成熟」的想法,試行判斷誰的話可信,進行游說,學習溝通,嘗試解決衝突,培養面對挫折的能力。可是,這些攸關他們未來自處及與人相處的能力,在都會生活裡,卻嚴重地被壓縮而得不到發展與鍛練的機會。現在許多小孩在校只有下課十分鐘可以和小朋友玩,放學後所有時間全被成人安排好,和同學聊天只能靠電話。因此,他們同儕互動的空間非常有限,達不到我們前面所說的深度。很自然的,他們沒有機會通過同儕學習建立「自創」的知識,也沒有機會逐步發展出自己對人生的「願景」。
當小孩子的學習主要是從電視、電腦和書本獲得時,他們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也嚴重地倒退。許多大學生通過BBS在交異性朋友:他們用假名和異性對話,得罪人後再換一個假名重新開始,直到有一定信心後才開始見面交往。這個過程嚴重的不僅在於匿名,更在於沒有面對面處理衝突和不同意見的勇氣和能力。許多家長又因襲傳統家教,夫妻不在孩子面前爭吵。因此,當下的年輕夫妻往往欠缺處理歧異意見的經驗和能力,一旦爭吵,不是覺得彼此鴻溝太深而挫折(卻從不知道每一對恩愛夫妻都還是要吵架的),就是欠缺良好的情緒表達方式而流於粗暴。這些原本該在同儕互動中學會的人生態度,一旦欠缺,即使專業能力再強,也是枉然。要期望在這種情境下長大的小孩,有能力在未來領導一個團隊,乃至於一個社會,恐怕難免失望。尤其,如果他們對社會其它階層的瞭解只是來自於書本和電視,而欠缺人與人面對面的接觸時,那種瞭解不但無法帶著感情,甚至抽象到根本發揮不了真實的力量。未來一旦掌權,冷酷無情恐怕是常態。沒有人與人的真實接觸,人能發展的只有知識,而沒有情感。沒有友情小孩仍然會長大,卻被訓練成無情而不自知的性格。這真的會是一種值得人追求的生活境界嗎?
社區互動的模式如果可以重建,不但可以提供小孩成長過程中所需要的同儕情誼與學習,還可以提供小孩子更寬廣的社區教育。每次當大一新生的導師,我都會問他們為什麼要唸動機系。答案千篇一律:分數剛好可以填這個系。研究所新生進來我總是問:你想學什麼?他們不知道。那你希望自己十年後在社會上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教書、當工程師或者研究人員?還是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他能做什麼研究?可是再仔細回想,現在的小孩為什麼那麼晚熟?因為他們長這麼大,即使知道這個社會上有工程師,有教授,有企業家,卻沒有一個是「活生生的人」。他們認識的只有幾位偶然見面的長輩,其它的認知都是新聞報導上看到的,根本無法具體想像那樣的人是什麼樣的人,而那種專業生活又是什麼樣的專業生活。假如他們對這個社會的角色扮演(職業)止於極其抽象的瞭解,他怎麼可能真情地去喜歡?我常覺得悲哀的是,新的一代所擁有的快樂或喜好幾乎都是「消遣」的性質,而不是一種人生的「憧憬」。假如社區有較寬廣而多樣的互動,小孩子有機會看到父母之外較多人的性格、價值、角色扮演,和他們所熱愛的事物,即使他們不見得能真正地去瞭解各種職業的具體內涵,但他們卻可以從成人談論時的興高采烈,感染到不同社會角色可能帶給人的滿足。這就有機會引起他們的好奇心與想像,甚至進一步去自行摸索相關的事物。小孩子是從成人的情緒去感染熱情,而不是從知識或電視去感染熱情的。
父母親面對子女難免有一種既成的模式,不是溺愛就是教訓,很難拿捏得宜。我察覺到這個困難後,就乾脆邀朋友或學生到家裡聊天,尤其看到精采的人,有時候就乾脆帶小孩去訪問。我發現:成人聊天的時候,小孩子沒有問答的壓力,反而吸收得比「父子談心」的方式自在。有一次邀一位建築系教授到家裡聊天,碰巧他太太學的是語言學,就順道聊起語言學的一些基本概念。沒想到,唸國小的女兒卻對語言學發生濃厚的興趣。雖然小孩子的興趣轉換得很快,但是給他們的嘗試愈多,他們未來的人生愈寬闊。在都會區的社區,欠缺公共空間讓小孩與成人自然地互動,這對小孩子的學習而言是相當地「不人道」的。但是,即便困難在那裡,為了小孩還是值得我們認真去爭取、經營有限的公共空間。甚至,最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社區內的鄰居互相邀約,一起帶著小孩到郊外去玩,小孩有玩伴,有同儕互動的機會,還可以不時自己決定要不要過來聽大人「真情」的聊天。這種鄰里互動的場景,對於正在形塑他的「世界觀」的小孩,有著隱而不顯卻極其深遠的影響。
對於青春期的小孩子而言,社區互動的需要有可能更大。青春期的小孩,開始有較強烈的自主性意識,也嘗試著建立屬於自己的價值觀,因此更需要在人格形態或角色扮演的認同上,有年長的「典型人物」的模仿對象。不管父母多優秀,沒有人能保證:他的人格特質或價值觀,剛好可以完全符合子女心目中的「典型人物」。假如這時候子女沒有較親近的人可以吸引他,做為他「模仿」的對象,他們只好用自己不成熟的方式去表現。假如他們的表現又剛好不為家人所接受,將會有很痛苦,甚至於叛逆的過程。反之,假如父母可以通過鄰里與親友的互動,提供子女遠比家庭內成員所能提供還更寬廣的人格型態與價值觀,做為子女參考與「模仿」的對象,青春期的小孩會有較大的選擇與學習空間,叛逆與尷尬的問題也有機會因而減少。
另一方面,我很不喜歡小孩子去補習班或請家教。這種用錢解決的方式情感關係太淡,對小孩子的影響往往弊多於利。假如可以社區的家長組織起來,有人講故事,有人教國文,有人教數學,各憑專長來帶小孩,假日又一起出去郊遊,既有機會把情感關係放回到教育裡去,還可以讓所有家長較放心,這不是遠勝於讓小孩子到處搭車,竟日處於金錢交換關係下,獲得更多的關愛與肯定,對人也有較深的信任與情感?
小孩子的教育,學校、家長、社區,各有各的角色。但是,由於臺灣近年來社區關係解體,使得小孩子仰賴社區才能獲得的同儕關係與「叔叔伯伯」的影響隨之潰散。教育資源單一化後,難怪小孩子都顯得很「狹隘」(價值單一)而「不成熟」(不諳人際互動與自己的人生目標)。因此,如果我們要還給下一代完整的成長空間,重建社區互動模式,恢復人際網絡,是無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