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時代就有「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說法,偏偏傳統社會裡只有讀書人的社會地位比較高,其他行業的社會地位都偏低,因此大家還是不敢去挑戰「士農工商」這樣的階級觀念。
但是世界變了,服務業大規模地取代了製造業,台北的天空也跟著變了,只有家長、老師和學校的觀念依舊停留在遙遠的農業與工業時代,用學校成績衡量人的一切高低,好像只有成績好的人會有出息。
在舊的世界裡,讀書是力爭上游的不二法門,只有擅長讀書與考試的人會獲得社會普遍的敬重與肯定。現在,世界早已改變,每一種行業的人都有機會爬到社會的頂層地位,跟讀書人比高下,獲得社會最高的讚譽與肯定。
世界變了,年輕人的未來變了,青春的顏色也即將改變。
麵包師傅的夢想與妄想
2013年的台灣,教育界最熱門的話題是「吳寶春EMBA求學記」。吳寶春拿到過世界麵包冠軍,在政治大學的「高階經理人碩士專班」(Executive 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簡稱EMBA)旁聽「服務業創新」的課程時,受到激勵和啟發,因而想要念國內的EMBA。但是他沒有大學文憑,而烘焙業又沒有甲級證照,所以不符合教育部規定的碩士班入學資格,沒辦法在國內唸EMBA。後來,因問馬英九說話了,教育部立即為他修改相關辦法,讓他具有入學資格,但吳寶春還是選擇去念新加坡國立大學的EMBA。
這個消息被媒體報導之後,輿論嘩然,有人批評教育部制度太僵硬,有人批評吳寶春迷信文憑又不自量力,卻沒有人看懂這個事件背後真正的含意:台灣變了,以前不愛唸書、也不需要唸書的麵包師傅想要當CEO,而且真心想要從EMBA課程學習當CEO所需要的能力。
麵包師傅為想要當CEO,這到底是夢想?還是妄想?讓我們來認真而務實地想一想。
吳寶春的麵包店設在高雄,2012年的營業額是兩億,如果用利潤三成來算,一年獲利六千萬,不是每一個企業都能有這好的獲利。更重要的是:吳寶春的麵包具有「世界級品牌」的實力。如果他懂得跨地經營的竅門,到新加坡設個分店,年營業額兩億應該不是問題;再到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去設個分店,年營業額兩億也應該不是問題;如果到上海去設分店,年營業額兩億太少,四億才是合理的目標;再到北京、漢城和東京各設一個分店,年營業額起碼可以各有兩億,亞洲合起來年營業額起將近二十億。這樣像不像個亞洲跨國企業的CEO?
你別笑說:「麵包也能當跨國企業經營?」看過 Yamazaki 麵包店沒?它光是在台灣就有三十家分店。別小看飲食業,全球最值錢的品牌是可口可樂,排名全球第七的是很多人不愛吃的麥當勞,而賣早餐玉米片的Kellogg’s則排在第二十九名。
世界變了,不是只有工業產品才能具有品牌的價值,也不是只有科技業可以發揮創業和經營的天份。在這個以服務業為主的時代裡,任何一種天份與創意都有機會找到它的舞台和市場,迥異於封閉的農業時代,或製造業為主的時代。但是,絕大部分的老師和家長卻都還是只看重英數理化,而看不見學生的其他天份與專長。
行行出狀元,還是萬般皆下品?
雖說「行行出狀元」,但是絕大部分老師和家長卻都只相信另一句俗話:「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其實,這是農業時代的思維。
農業時代裡,雖然「行行出狀元」,不過各行各業的社會地位都很低。想一想農業時代的中國,一個頂尖的木匠,可能會被省城裡的王爺延聘去蓋王府,吃穿受用不盡,但是地位再高也就只不過是個工匠,頂多稱你一聲「王師傅」,進出王爺府還是得要跟著下人走側門。
讀書人可就大大地不同了,只要略通四書、五經,再不濟也可以當個村熟老師,在村裡人人敬重;如果略有文才,考上個秀才,就可以到大戶人家當西席,縣太爺見了也得待之以禮;如果有幸中個舉人,就可以跟縣太爺平起平坐,風光得不得了;要真考上個進士,皇帝賜匾掛在門廊上,榮宗耀祖,還可以庇蔭好幾代的子孫。這樣的時代裡,確實「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跟讀書人比起來,各行各業卻都像是頭上有個玻璃天花板擋著,社會地位怎麼都上不去。木匠的社會地位只有兩種,師傅和徒弟,無論如何都再也高不上去。其他行業也都一樣。只有讀書人不一樣,除了不能當皇帝之外,社會地位可以毫無節制地升上去,直到一人之下而萬人之上,就像頭上沒有天花板蓋著。無怪乎人人都想要當讀書人。
光復以後,台灣慢慢地進入了製造業為主的工業時代,讀書人的出路更多了,但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基本局勢還是沒有變。學校成績好的人可以當官、當老師、大學教授、當工程師、醫師、會計師、律師等,甚至出國當高等華人(雖然人在美國時要忍受白人的歧視),但是其他百業的社會地位依舊卑微。
就以做麵包的為例,麵包師傅只有一種:麵包店的師傅──在那個物資貧乏的年代裡,麵包就已經是奢侈品了,還有誰會去計較麵包的種類和口味?當麵包只有一種等級時,麵包師傅的社會地位也就只有一種:比學徒還高一級,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在那樣的時代裡,麵包師傅頂多就是存錢自己開個店,此外再沒有什麼可以期待的專業發展了。在那樣的社會情境裡提倡「適性發展」,難免會害學生出社會後被看不起。
等我大學畢業,台灣的電子業開始起飛了,麵包師傅也只有兩種:麵包店的師傅,和西餐廳的主廚(兼做麵包)。當我從英國留學回來時,終於有了第三種麵包師傅:五星級飯店的西點主廚。隨著經濟的發展,麵包的等級變多了,麵包師傅的社會地位也跟著提升,可以自己開店,可以寫書,可以上電視,變成餐飲學校師生的偶像。但是這樣的社會地位還是有個極限。
吳寶春為麵包師傅增加了第四個等級,世界麵包冠軍,頂級麵包店的負責人,正在邁向跨國、跨海企業的CEO。
吳寶春用他的奮鬥故事激勵了許多求學不順利的人,以及家境貧困而失學的人。他到處演講,甚至還有經紀人。當他求學受挫而新加坡大學跨海來給他面試時,馬英九指示務必要將他留下來,教育部立即為他修法。最後,他沒有在國內研究所念EMBA的碩士班,卻到台大去授課當講師。
於是,麵包師傅頭頂的玻璃天花板終於被打開,麵包師傅終於可以跟其他行業的頂尖人物平起平坐。
百家爭鳴的服務業
其實,第一個打開玻璃天花板的並非吳寶春,在他之前至少還有誠品書店的吳清友,和王品集團的戴勝益。
開書店能有什麼出頭的機會?我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家裡就開書店,小小一個日文書報攤,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高中的時候,另一個同學家裡也開書店,新竹鬧區裡最大的一家,三層樓的店面,賣課外書也賣參考書和文具,生意做很大,比隔壁的銀樓更像個新時代的商家,但是不會有人稱他們為企業家。我也只覺得他們家很有錢,而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的社會地位。
吳清友呢?維基百科這麼稱呼他:「知名台灣企業家,誠品書店的創辦人。」誠品賣什麼?賣書,賣精緻的文具、服飾配件,經營餐飲美食與購物中心,其實誠品什麼都賣,賣什麼都不奇怪。2011年誠品集團的年營業額突破百億而上達110億,其中三乘的收入來自書店,七成來自商場業務,到訪人次達到1億2千萬人。
年度營收百億是多大的規模呢?以代表精密機械的工具機業為例,年度營收百億就可以進入全球前五十大廠家。台南高工與台北工專機械科畢業的吳清友沒有在機械業闖出名號,卻在轉行經營書店後成為台灣的名人。
誠品書店在1989年創立時,原本的定位是賣藝術與建築類書籍的人文藝術小型專業書店。這一類書的消費者其實就是台灣新興的中產階級,他們的收入寬裕而不富有,但是懂得生活的品味,對東西的質感有敏銳的分辨能力。他們要的不是頂級的名牌,而是有質感而價錢公道的產品。於是,誠品開始附設咖啡座,配合台北文人夜生活的習慣而首創書店24小時營業的模式,並且把營業範圍擴展向客戶群喜愛的精品文具、皮包等用品,使得誠品在持續的賠本過程中逐漸變成台北文人與藝術家的最愛,台灣服務業中最具有文化氣質的名店,以及品味與質感的代言人;而她的客戶群也從稀少的文人與藝術家開始,逐漸吸納愈來愈多追求生活品味與質感的中產階級,終於變成中產階層頂級消費與品味的象徵,就像她的英文店名「eslite」(菁英)這個法文字所要傳達的訊息。
今天的誠品不再只是書店,而是台灣頂級品味的象徵,而吳清友的社會形象也超越「老闆」、「企業家」,經常被看成台灣最有文化氣質的創業者。書店老闆終於攀登上社會地位的頂層,跟任何行業的菁英、創業者都可以平起平坐。
誠品傳奇敘說的不只是吳清友個人的奮鬥與堅持,其實誠品的成長反應的是台灣社會的富裕、轉型與蛻變的過程,它敘說的是台灣從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轉向商業社會,以及終於成熟到有能力支撐精緻文化消費市場的過程。在台灣經濟成長過程中,她也培養出愈來愈多有品味、能分辨質感的消費者;當消費者的分辨能力愈來愈精細、敏銳的時候,文化產業的消費層級也跟著分化,而該產業的從業者的社會地位也就跟著逐級攀升上去,直到社會頂層。誠品傳奇敘說的,正是台灣由貧而富,由富而精緻,由精緻而追求文化消費的社會發展。
當精緻文化與文化消費的人口逐漸擴張時,有能力消費精緻美食的人口擴張得更迅速。在二十年前的台灣,賣牛排能有什麼出頭?大不了開個西餐廳,當老闆兼主廚,收入豐裕而社會地位卑下。但是台大中文系畢業的戴勝益卻把王品集團帶向全新的境界,在2012年時年營收破百億元,在兩岸三地有十一個餐飲品牌,甚至成為年輕求職者最愛的企業。2012年王品集團上市之前的法說會刻意選在台北孔廟辦理,掛牌典禮上送給證交所是一本放在餐盤裡的《論語》,戴勝益說王品著名的分紅制度是出自子路的「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他甚至用《論語》的章句解釋王品所有的制度設計。
當牛排與《論語》結合時,王品的社會形象也攀爬到社會的最高地位。戴勝益的社會形象不再是個「商人」,而變成是一個實踐「利用、厚生」的儒生,無怪乎年輕人接踵摩肩地想要進入王品服務。
適性發展的現實基礎
適性發展是教育界不變的理想,也是讓青春恢復笑靨的必備要件。但是,適性發展要有現實的基礎。在這個服務業多元化且高度發展的社會裡,幾乎每一種人都可以在社會上找到發揮的機會,適性發展才終於有了現實的基礎。如果是在農業時代談適性發展,不但是空想,甚至還會害學生無法養活自己。
據說國宴主廚阿基師也曾想要念EMBA,卻始終沒有順遂。為何他只是想想,而吳寶春卻成功了?因為時代變了。
吳寶春的五百元的麵包一年賣出二十萬個,營業額一億元,是支撐他店面和利潤不可或缺的重要項目。二十年前有人吃得起五百元麵包嗎?當然有,只不過人數太少,撐不起一年二十萬個的消費量,也就撐不起這個頂級麵包的市場。現在,任何人到了高雄,只要開心,誰都有能力掏出五百元來買一個麵包,滿足好奇心或口腹之欲。吳寶春的成功故事,跟他的努力有不可分割的關係,但是他的成功也需要適當的社會條件來配合。
台灣經濟發達了,服務業的市場也跟著愈來愈多元,不管是髮藝、彩繪指甲、寵物美容,或者其他的創意,都有人願意花錢購買。現在,許多人都有能力負擔頂級消費,使得台灣的服務業在產值上遠遠超越製造業,也使得服務業的商品品質愈來愈講究,附加價值愈來愈高。另一方面,各行各業的競爭也愈來愈激烈,當王品集團成功地跨海經營時,昔日亮麗的代工產業卻從兩兆雙星變成了四大慘業。
在這樣的時代裡,任何天份都有機會被看見;但是在極端競爭的趨勢下,只有「以己之長,攻人之短」才有勝出的機會。如果硬是要壓抑自己,到不擅長或自己厭惡的行業去競爭,恐怕一開始就立於必敗之地。
結語
適性發展不但有了現實基礎,甚至已經是致勝的關鍵要素。在這樣的時代裡,我們要如何對待那些不想讀書,讀不好書,或者長處不在讀書而另有其他稟賦的學生和孩子?在這樣的時代裡,我們還有必要盲目地去擠建中,擠台大嗎?在這樣的時代裡,我們要如何重新思考教育的目標、價值與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