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8日 星期一

異國與詩人

      年輕時我瘋狂地愛戀上古典的詩詞,甚至把它們看得比聯考還重要,只因為他們幫我打開心靈裡一扇又一扇的窗,讓我看見大自然和自己內心世界廣闊、淵深的情感世界——一個遠比功名利祿更讓我著迷、心醉的世界。
      詩人有著敏銳的眼睛和心靈,可以看透事物的表層;他們有精鍊的語言,可以訴說難以言傳的體驗。如果可以任挑導遊,我希望在李白引領下遊唐初的長安,請歌德導覽狂飆年代的德國,讓華茲華斯陪我漫遊浪漫時期的英國和他的故鄉(湖濱國家公園)。
      不過,在這僻遠的海島上,在豐富的被殖民史與中西文化的激盪裡,我也不時地陷入多重身分的困惑與糾葛――我們到底是台灣,還是中國?是神祕內省的東方,還是在好萊塢電影裡「娛樂至死」的群眾?
      於是,我不禁好奇:在那些被強勢文明殖民過的異鄉裡,詩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世、種族和文化――印度詩人如何看待自己悠遠、豐富的遺產?英屬非洲的詩人如何看待殖民、被殖民和種族岐視?而被四周強鄰驅趕、壓迫的庫德族,又如何看待自己「沒有朋友,只有山」的宿命?
      然後,我巧遇在大學教過英文的希米露,和她的新書《詩想:邊緣世界的戰爭、種族、風土》(有電子書)。在這本書裡,希米露的重點不是英詩本身或英文這個語言,而是用三位詩人的詩,引導我們領略印度、中東庫德族、英屬非洲黑人的情感世界,以及他們所屬的國度、族群的命運和文化。
     譬如〈電話交談〉(“Telephone Conversation”)這一篇詩,作者索因卡(Wole Soyinka)是出生於英屬非洲的詩人,198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在詩裡描寫黑人知識分子被白人歧視的心情,詩很美,充滿色彩、聲音、隱喻和聯想,但詩裡所流露的情感也卻複雜而值得玩味。作品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詩人的屈辱、憤怒和無奈,讓我們看到他精湛的英文掌握能力和機智而靈巧的心,以及用膚色來衡量一個人內在深度的荒唐和可悲。
      庫德族女詩人哈蒂(Choman Hardi)的情詩〈夏日屋頂〉(“Summer Roof”)曾入選英國南岸藝術中心「五十年來最美的五十首情詩」,希米露的企圖卻不只是欣賞少女的情懷,而是希望我們感受到庫德族詩人、知識分子的痛苦,以及他們被迫流落異鄉的悲哀。
     詩篇〈海德拉巴市集〉(“In the Bazaars of Hyderabad”)出自印度女詩人奈都Sarojini Naidu)的妙筆,描寫市場上琳瑯滿目的衣飾、珠寶、食材、香料、日用品等。這些平凡不過的事物,背後卻隱約傳述著印度悠久長遠的文化:番紅花象徵著印度傳統精神的犧牲、節制和智慧,錫克教徒身上配的短劍旨在提醒教徒節制與自律。藉著這一篇詩,希米露企圖引導讀者去感受印度文化的豐富性。
      孔子說過:「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的生命原本是豐富、活潑而多元的,不該只是語言的趣味――希米露的書讓我們再度見證了這個事實。

備註:這篇文章是2015年底為《詩想:邊緣世界的戰爭、種族、風土》一書所寫的序。這本書讓我驚覺國外現代詩的題材和語言之豐富遠遠超越我年輕時的體認,也遠超出我曾經有過的讀詩經驗。偶然翻閱到這篇文章,覺得值得向讀者介紹,因此貼到部落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