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5日 星期六

再談《一個葬禮四個失禮》

       昨天寫了一篇關於這一部電影的文章,太匆忙而留下很多沒說完的話,在這篇文章裡繼續寫下去。想談的是:如果亂倫和敗德是人類難以根除的劣根性,我們怎麼去面對──或者說,劇中的腳色可以有什麼樣的出路。
       中文譯名「一個葬禮四個失禮」很不恰當,太粗魯地把一部電影簡化為四個膚淺的道德批判與結論,好像不願意讓觀眾有自己去思索這電影的空間。英文名字比較中性而含蓄「August: Osage County」,但是劇本和導演的立場卻又很堅定而沒有妥協地在詛咒人類(白人)的敗德和無處可逃的命運。
        電影裡,參加葬禮的人都有殘忍或「敗德」的事,所有的人都被攻擊得體無完膚(姨丈Charles Aiken是唯一的例外),而唯一的救贖似乎是來自印地安血統的女僕Johnna:母親 Violet 只顧著保命錢而不顧先生的自殺,還殘忍地一再傷害自己的女兒,甚至逼得先生自殺;大女兒對別人的過錯義正辭嚴,卻不知道自己的霸道(善霸)逼得先生無法跟她共同生活,甚至不願意讓女兒跟她一起生活:而她不顧爸媽地拋棄他們離開故鄉,更可能是促成爸爸自殺的因素之一;二女兒愛上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在亂倫的邊緣;三女兒老是跟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卻又別無選擇地只能找到這樣的伴侶;而三個姐妹更是自顧自的生活,把酗酒和有藥癮的父母丟在故鄉,誰也不願意承擔起責任,誰也沒有姐妹情誼可言,都是自私而冷漠的;大女婿跟年紀只長女兒幾歲的學生戀愛,外孫女磕大麻,還讓二女兒的「未婚夫」挑逗;連已經自殺的爸爸都被爆料說是跟小姨子有了私生子。
        虛無、絕望、敗德、暴力似乎是美國文壇不變(或主流)的主題,譬如同樣獲得過普立茲劇作獎的《慾望街車》、《大亨小傳》、《推銷員之死》。只不過,後兩者否定美國夢之後,讓觀眾可以突破主流價值的牢籠,重新省思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這樣的「破」是有意義的。但是,《慾望街車》和 August: Osage County 卻只想把觀眾推入沒有出路的絕望裡── August: Osage County 又比《慾望街車》更狠、更絕,也因而更過當。
        電影 August: Osage County 裡詛咒所有的白人,劇本裡詛咒所有的人類。據說,在原劇裡,最後的一句台詞是女僕 Johnna 唸出 T. S. Eliot  The Hollow Men 的最後一段的詩句: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這猶如在提醒觀眾 T. S. Eliot 的詩和人的空洞、虛無,也似乎在告訴觀眾「這個劇本就是傳承了 T. S. Eliot 的虛無」。電影裡也有一幕,當一母三女從診所回家的路上,母親 Violet 藉故噁心而打開車門跑出去,大女兒 Barbara 追上去,最後兩人氣喘吁吁地累趴在田裡,Barbara 跟母親說:「妳要跑去哪裡?根本無處可逃啊。」在廣大的田野裡演出這一幕,清楚地想告訴觀眾:人所可逃於天地之間。
        據說,在原劇本裡,Babara 在丈夫和女兒離去後開始酗酒,猶如他父親一般,以致於當她年輕時的情人(警長 Gilbeau)來找她時,她也沒有能力去感受對方的溫存了。
       在奧斯卡的入圍名單裡,演母親的梅莉史翠普是女主角,演大女兒的茱莉亞羅伯斯是女配角,點出了電影的一個念頭:母親 Violet 繼承自她的母親,大女兒 Babara 的尖刻繼承自她母親,這種惡毒的人性症狀是源自於血液裡的原罪,所以沾染到的都無法倖免,逃到哪裡都沒有用。在原劇本裡,Babara 讓印地安女僕  Johnna 有選擇離開的機會,但是  Johnna 放棄了。
        需要把人類的處境描述得這麼不堪、絕望嗎?這符合人類的實情嗎?是人類真的絕望,還是劇作家沒有能力看清人類的命運?
        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Oedipus the king談命運,一個弒父且娶母而生下不倫之子女的人,似乎罪無可免,但是觀眾都知道他只有罪行而無犯意,所以當他把眼睛挖出來並自我放逐時,他的罪就在觀眾的心裡被徹底地滌清,觀眾也找到走出命運困局的路徑。更別說,這個悲劇一共有三部曲,Sophocles 在死前不久寫下了第三部曲《伊底帕斯在 ColonusOedipus at Colonus),他讓伊底帕斯安息在雅典,並且讓雅典因接納伊底帕斯而受到祝福。
       命運頂多只該是個困局,而不該是個銅牆鐵壁的牢籠。
        我如果是電影導演,會把 Babara 變成女主角,陪著二妹流淚到天明。就算家族的詛咒無法改變,一點姐妹情誼和善念還是可以讓觀眾在絕望中看到一點真實的亮光──這是劇作家和電影導演虧欠觀眾的,因為真實的人生、人性、命運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