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些人(誤)以為〈網路霸凌何以能致人於死?〉是一篇時事評論,在我心裡它並不是。
〈神掉漆,怪誰?〉確實是時事評論。從「再也不想寫了」到「願意偶或為之」,中間有很複雜的心路歷程,有對「網路讀者可以讀懂什麼樣的文章」與「網路到底是怎樣的世界,我們該跟它維持什麼關係」的複雜思索。不過,最後一根關鍵的稻草卻是清大校園裡的一群流浪狗。
何謂「時事評論」
我以為〈網路霸凌何以能致人於死?〉不是一篇時事評論,因為它根本就不符合「時事評論」首要的「即時性」原則:這篇文章是在 4/30 貼出,而楊又穎自殺是4/21,隔了九天;4/29 的相關新聞是「匿名攻擊楊又穎的是她閨密」,4/30 的時事評論重點應該放在這裡,但我對這個情結隻字不提。
因為,我的文章重點不在「楊又穎事件是誰的錯」,而在「網路行為模式跟實體世界有何差異」;我寫作的動機不是楊又穎自殺,而是「台灣僥倖逃過文革,我不希望因為縱容網路霸凌而讓台灣社會受到幾近乎文革的傷害。」其實它的主題是「續西湖戀(4/4):別讓網路霸凌變成台灣的文革」。主題不在時事分析,所以它也算不上是時事評論。
所以我的標題下的是「網路霸凌何以能致人於死」,它清楚地點出:我在談的是一個長期的現象,結構性的問題。好笑的是,好幾個自以為很聰明的人(兼網路上的言論領袖)都看不清楚上述事實,而譏諷我「才剛說不寫時事評論,馬上又寫了。」
〈神掉漆,怪誰?〉確實是時事評論。它想協助讀者從相關事件的前後脈絡去釐清這個事件的本質,從幾個不同的關鍵角度去分析事件的對錯。
時事評論是通過以下手段協助讀者深化對一件時事的理解與臧否:(1)回顧相關事件,讓讀者看見事件的來龍去脈,而避免在「以偏概全、以管窺豹」的狹隘視野下誤解該事件,導致錯誤或不公平的評價。(2)提供理論架構,引導讀者看見問題的全視野(full spectrum),與較深層的意涵,藉此擴寬、深化讀者對該事件的理解與評價。──雖然時事評論也會跳出「事件」的狹隘視野,從較寬廣的視野去看問題,但它關注的焦點畢竟還是時事本身,而非其背後的結構性問題。
從時事去談結構性問題,很難吸引讀者,因為它對讀者的閱讀能力與理解能力設下較高的門檻,它對讀者的「品味」也設下較高的門檻(專為能不從眾,不嘩眾取寵,對社會問題有較長遠而深刻的關懷者)。──閱讀能力較低,品味較差的人往往會誤以為這是「太艱澀的時事評論,沒人愛讀」。它的目的是持續培養、深化讀者思索、理解台灣問題背後的深層結構與長遠的發展。
時事評論也有機會培養讀者上述能力(我最後願意偶而寫時論,跟這有關),但更多的時事評論只不過是為了耍嘴皮,炫耀聰明(雖然最後是取悅了無知的鄉民,自曝其淺薄而見笑大方)。
網路的教育功能
雖然氣得提前退休,但是我對教育的熱情絲毫未減。演講、寫書和專欄、寫部落格都是一種「社會教育」的活動。我認為弱勢的艱困是因為經濟出問題和掌權者的價值觀出問題,以及選民和納稅人的價值觀出問題;而背後更深層的問題則是學校教育的目標和社會教育機制出問題。
但是,我開始懷疑網路的教育功能,認真思索到底有哪些人有能力從網路文章受益,值得為他們寫的文章內容是什麼。
網路其實是一個只適合傳播資訊、偏見的地方,而不是傳播深刻思想的好地方。我甚至因此語重心長地跟女婿、女兒談他們花在(智慧型)手機上的時間,建議他們審慎檢討與控制自己花在手機上的時間。其實,從社群媒體傳過來的文章與資訊絕大部分不值得我們浪費時間,但是有智慧型手機的人往往每天花3小時在手機上,其中至少 2.5小時是浪費的──而我們卻又經常忙到沒時間跟自己對話,沒時間跟家人對話,沒時間照顧自己的心靈和成長,這樣子還浪費時間在手機與網路上的垃圾裡,多麼不值得!
大陸的微博是一個最清楚的案例:一百字的篇幅根本只夠表示「贊成」與「反對」的立場,和一些易懂易寫的淺顯意見,而不可能寫出較深刻而不俗的思想(需要較長的篇幅)。Line 比臉書更流行,因為它更言簡意賅──反正大家都沒心情面對網路的文章去深思,幹嘛不三言兩語解決?
微博與Line 的興起不是偶然,大家都忙,忙到幾乎都在手機上面上網。你能在手機上專注到什麼程度?別的不說,大家根本就是用無聊的時間和累到沒力的時間在上網,甚至是在捷運上面站著滑手機,你能期待他們多專注?更何況,每天都有那麼多熱門的新聞事件在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誰還有時間和精力去讀需要思考、有深度、別有見地的文章?
因此,不管你多賣力寫,只要你寫的東西確實穿透表象而通達背後的結構,讀者幾乎都不會看到背後的結構,而是浮在表象上,根據他先入為主的想法去曲解你的文章,誤讀你的文意,而且還常沒讀完就開始不爽地批評:標題不爽不讀,第一段不爽不讀(但可能同時下筆亂罵幾句再走);大家都推薦,但是我看了兩段就不爽,於是斷章取義地找幾句,硬編派給它一個似是而非的理解,再根據稻草人戰術亂批一通。
看到網路上一大堆無知的鄉民與嘴賤的賤民,原以為是台灣的網路文化特別惡劣。看了一些國外較著名的媒體網站(譬如 Financial Times),才知道國外也沒好太多。
生理學上,看螢幕時會被光線刺激,比讀書時更難進入較深度的思考,而顯得浮躁。這是網路文章難以克服的先天缺陷。網路上閱讀者又挑比較難專注的時間與生理狀態去上網、滑手機,使得閱讀的能力與思考的深度進一步明顯下降。
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長期追蹤特定部落格或作者的閱讀者才有機會從部落格吸收較深刻的思想。在這樣的覺悟下,我想擺脫商業媒體的扭曲和無聊作者的攻擊,而寫下〈版權聲明〉;也因此想盡辦法要擺脫無聊而煩人的鄉民和賤民,所以寫下了〈時事評論〉。
不過,清大校園裡的流浪狗改變了我的念頭。
時事評論與流浪狗
清大校園裡有一大群流浪狗,被一群學生收養在圖書館、工程一館和運動場邊。它們有很深刻的受害情結,很容易誤以為有人要攻擊它們,而群起亂吠,甚至追逐路過的小孩、路人。
有一次,一個小孩被圖書館前的狗追逐而嚇得大哭,我去搶救她,因而得罪這群狗的領袖。從此以後,每次我經過圖書館它就會對我狂吠,其他狗也盲目地跟著吠起來。剛開始的時候,為了壓制這一隻狗,我站在它面前盯著它,手裡拿著石頭威脅它,它屈服了;後來,我只需要盯著它,而不需要拿石頭,它就屈服了。
有一天,我路過時它又吠起來,我過去壓制它一兩分鐘,一個學生神奇地看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制服一條狗沒什麼了不起,反而跟狗較量害我降低自己的位階與格調。從此以後,我逕管自己走過去,不理它的吠叫。最後,它實在太吵了,我乾脆就不再走過圖書館,換一個路徑圖清靜。
可是,有一天我在操場又碰到另一隻流浪狗在追逐一個嚇壞了而邊跑邊哭的小孩,我又過去壓制這一條狗,搶救那小孩。
回家路上,我問自己:「不是決心不理這些狗了嗎?」可是再想想,真有必要為了清靜而不去做該做的事嗎?
從此以後,我不再刻意避開圖書館的路徑。就像我現在改變心意:有值得寫的時事評論還是不妨寫──總不能因為討厭狗叫就不去做該做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