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苓花開了,每次搭高鐵或者上高速公路,都可以看到兩側田埂與鄉間小道旁開著淡紫色花的苦苓,此起彼落地撩撥著我思親的情懷。就像那花色,幽幽淡淡地,一直把我帶到以往的記憶裡。
苦苓是台灣原生種的植物,小時後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苦苓腳」(河洛語,意謂「苦苓樹下」)的地方,每次我騎腳踏車去七公里外的南寮海邊時都要路過。而印象更深的卻是:我小時候好像從來都沒有見過苦苓,至少是從來沒有這印象。
我認識苦苓花時已經年過五十,特地開車到「苦苓腳」去,還是沒看到苦苓。據說,以前台灣人不喜歡這種樹,是近年來風行本土樹種,才又到處可見。
「苦苓腳」是我大哥的奶媽家,也許那裏曾經長滿了野生的苦苓,也許我哥哥曾經在滿滿的苦苓花下度過他最初的童年,直到台灣人開始引進舶來的物種,剷除刻板印象中的傳統。也或許是因為苦苓的花太不顯眼,太常見,所以先人就把它當作不曾存在似地加以剷除。或許苦苓被鏟除的歷史,就是台灣人自卑的歷史。
今年第一次近看苦苓是在台大校園,滿樹細微而淡雅的苦苓倚傍著搶眼的紫藤,路過的人都說紫藤美,卻好像沒有人看見滿樹的苦苓。
年輕時我也喜歡紫藤,還特地想辦法剪枝來插活了一株。現在年紀大了,反到更喜歡那隱微而不張揚的小花,即使開滿了一整棵樹,只有心細如髮的人看得見,心浮的人總是「視而不察」,看見了也不會喜歡。紫藤像是為了招惹人禮讚而開的,苦苓則像是為了自己而自在地開開落落,從不理睬路人的閒言閒語。
回顧過去,紫藤和苦苓在台灣土地上的起伏,就像是在訴說著台灣人內心的歷史。台灣人長期以來對自己沒有信心,自己喜歡的不算好,別人稱揚的才算是值得;自己的內在有什麼不要緊,拿不拿得出東西來炫耀才重要;推而至其極,舶來的都是上品,本土的沒人用心去分辨好壞與精粗。演變到今天,衣著只要名牌而不需合身,英語要說得流利,酒杯餐具的分類要熟捻,有沒有人文素養和藝術品味倒沒什麼人在意──我們一直想要用外在的成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而沒有能力自在地照自己心裡的理想去活;不願意默默地在這社會累積起值得代代相承的社會制度和文化,最後終於以數十年累積的財富簇擁出一群誇富的「成功人士」和只懂得「生活美學」的庸俗貴婦。
但是,台灣人也有他的可取之處。
我喜歡苦苓,因為它讓我想起另一批台灣人,他們默默地為這社會付出,只因為「這是做人的本分」;他們辛苦地累積,為的是讓下一代可以活在更好的社會裡。陳樹菊就像苦苓,只在沒人注意的角落裡認真做自己一心認為值得的事。或者說,苦苓就像那些樸實、善良的台灣人,像那些從不曾站上舞台、從不曾被見看的台灣人──像你我的父親、母親、和先人。
母親節快到了,而苦苓就剛好盛開在這樣的季節。也許苦苓比康乃馨更適合當台灣人紀念母親節的花卉,因為它更像我們的母親,總是在沒人看得見的日常角落裡展現她生命裡最有價值的一面。
苦苓讓我想起年初剛過世的母親,因為我曾答應今年要再帶她去看苦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