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失去故鄉的人,我的故鄉只剩下一個名字「新竹」,和一些人零零碎碎的記憶,但是我們都永遠地失去了南寮海水浴場和頭前溪,變成在情感上回不到故鄉的人。這份失落的情感,變成我四十歲走出書房後持續關心台灣的主要動力。
在今天遊客的眼中,南寮海水浴場應該不是台灣最美的海水浴場:她的沙是黑的。很多人大概會覺得福隆海水浴場或墾丁比她更美。但是故鄉之所以獨特,不一定是因為她「最美」,而往往只不過是單純地因為「那是我們生命最底層的情感,那是我們生命裡的根。」
童年也許什麼都不懂,但卻是一個人親子情感最濃密的年份;青春期沒什麼了不起的成就或思想,但卻是一個人所有熱情的源頭。
身在英倫北方的海濱,面對著酷似童年時南寮海水浴場的沙灘,因坡度緩和而在退潮時一望無際。
我一時激動,像重新找到故鄉一般地坐在那裡好幾小時。其實,風很冷,我太太已受不了而先找地方去躲了。她只能很抽象地理解我那一份激動,但是不可能感同身受。
這就叫做「故鄉」,一種無法跟它鄉人分享的情感記憶。 在今天遊客的眼中,南寮海水浴場應該不是台灣最美的海水浴場:她的沙是黑的。很多人大概會覺得福隆海水浴場或墾丁比她更美。但是故鄉之所以獨特,不一定是因為她「最美」,而往往只不過是單純地因為「那是我們生命最底層的情感,那是我們生命裡的根。」
這不是「鄉愁」與「發展」的兩難:「發展」總是可以找到其他與「情感記憶」共處的模式。為了經濟發展而剷除許多人的情感記憶,那是因為還沒有能力警覺到「情感記憶」的價值。1987年到了劍橋,聽到泰晤士河被汙染百年後重新整治成功的消息,看著劍橋每一條溪流都清澈而毫無污染的痕跡,我了解:英國也是為了賺工業革命的錢而毀了故鄉,之後再把錢倒回到河裡才挽回失去的土地。
人不會從別人的歷史學會教訓,只能從自己的歷史學習教訓。台灣人註定要把台灣毀壞,才會開始學習珍惜。
這是一種社會學習的過程,每一個族群都必須先失去,然後再開始緩慢地學著珍惜失去的,以及嘗試著挽回。
我帶著這樣的覺悟與心願回台灣。至於說台灣的學習會有多緩慢,走不走得出困境?我也不知道,我們沒辦法從別人的歷史預測自己的未來。只能問:這樣做有沒有意義。有意義的事就是值得的,我不在乎成敗和進度。 上面這一張照片取自「林小昇之米克斯拼盤: 海水浴場」。
後記:
部落格寫得少,表示專書寫作遭遇到瓶頸,無暇他顧;部落格寫得多,表示無法克服時差,睡不著又沒有清醒到可以寫專書,只好寫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