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31日 星期一

理性與感性:千古難題?

       在中文的世界裡,我們輕易地就會聽到「理性與感性的矛盾」。在珍·奧斯汀的小說《理性與感性》裡,理性與感性也存在著鮮明的對比。看起來理性與感性的對立或衝突似乎是跨文化的共同經驗。到了《快思慢想》這本書,理性與感性的矛盾或衝突被理解(詮釋)成人類大腦中兩種決策模式(與機制)間的差異,使它從個人的經驗歸納和感慨變成大腦中截然不同的實體。
     然而《理性與感性》這部小說的英文原名是 Sense and Sensibility,其中「sense」這個詞雖被翻譯成「理性」,其實它有很多種意涵(使用方式),包括理性、理智、明智、意義(含義)、領悟(整體感受)、感覺(知覺)、感受、氣氛、覺察等,恰恰跨越理性與感性的所有範疇,也反應著英國人難以清楚劃分(分類)前述心靈活動的事實。
      理性與感性的關係真的是根本、固有而不可化解?甚至是大腦裡很具體、不可改變的硬體迴路?還是說,所謂的理性與感性只不過是硬生生地把人類複雜地交織一體的思緒、渴望與感受硬生生地劃分成兩個對立的陣營?
      也就是說,理性與感性的對立到底是一種人類內心原本的事實,還是文學家、哲學家與心理學家的比擬、想像和詮釋(對事實的過度簡化與粗暴的分類)?
      這個問題幾乎是從青春期起就持續地困擾著我,直到寫完《慾望的美學》之後才那麼困擾(或者,找到自己能坦然相信的看法)。

因人而異,差異懸殊
      對於理性與感性的看法,不同文化的差異可能可以非常地大。即便是在歐洲的傳統裡,代表性人物的看法也是相當地歧異。
      以印度為例,從她赤裸的人體雕塑(不只是「性廟」上的雕塑)到她的 《Kama Sutra》(譯名《慾經》或《愛經》,著作的主旨是「愛的守則、藝術與科學」),都顯示古老的印度文化裡對待人類的本能慾望遠比基督教影響下的歐美和朱熹影響下的中國更加開放。就此進一步推敲,在這文化下的靈慾對立或理性與感性的對立(兩種相關而不相同的對立)很可能也會比較不那麼強烈、森嚴。
      至於中國,我自己始終不曾從傳統文學中感受到理性與感性的鮮明對立。
      當我開始浸淫在唐詩、宋詞與古典文學的世界時,只覺得那是一個豐富的情感世界,而從不曾想過「理性與感性的矛盾」這樣的問題。略長後讀到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開始思索詩、詞與文學的「境界」,才開始試圖分辨情感的質地與「品味」。那時候也還是沒有所謂的「靈肉衝突」這樣的鮮明感受,只覺得李後主的詞太富於渲染性以至於不時有濫情之嫌,而杜甫的詩則工整到有過分刻意之嫌。
      即便到了今天,我還是覺得中國文學世界的核心是「有情世界」,無關乎「理性與感性的矛盾」。至於「天人之辨」與靈慾衝突,則是宋儒虛構出來,並經由科舉制度硬套到中國人頭上的東西,不是我們內心世界原有的真實。
      即便是只看歐洲,基督教之前的希臘世界跟基督教之後的近代歐洲也是差異懸殊。

古典希臘與近代歐洲的對比
      史賓格勒(Oswald Spengler)在《西方的沒落》裡說,希臘世界追求的是完美、有限、自制而高度和諧的精神,猶如其神殿的建築風格一般;至於基督教世界,她不受任何節制地追求著無限的可能性,猶如哥德式教堂的塔尖,直指無垠的天空。從許多方面看起來,史賓格勒的觀察確實入木三分。譬如,十九世紀的進步精神讓歐洲人以為進步可以永無止境,且永不倒退,乃至於今天各國仍在經濟與科技發展上追求著永不休止的成長。
     史賓格勒把基督教世界的精神稱為「浮士德精神」——永不厭足地奔向無限,永不休止地企圖超越極限,就像永遠都不滿足的浮士德博士。
      在面對心靈與慾望的時候,希臘人的態度也跟基督教世界形成類似的強烈對比——前者追求節制、和諧與均衡,後者追求無毫止境的超越。
      不過,我想加上史賓格勒沒提的:嚴格的靈肉對立(以及理性與感性的對立)應該是始於基督教世界。
      蘇格拉底和柏拉圖輕視肉體而重視靈魂,認為只有在擺脫身體的桎梏以後靈魂才會重獲完整的清明,但是他們終究沒有把身體與慾望當成仇敵去壓抑或對抗。
      譬如,柏拉圖曾在對話錄《Phaedrus》中用兩駕馬車的比喻描述人的心靈(駕馭馬車的人)同時懷有富於靈性之愛(白馬)以及激情、狂野而難以駕馭的(感官、肉體)之愛(黑馬),而努力地想馬車帶向昇華的精神世界。然而我不會把這個比喻解讀成「靈肉的對立」或「理性與感性的對立」,而傾向於把它理解為不同品味(特質)的情感與愛好(均衡、有所節制的、昇華的  vs  不自制、失控、濫情、低俗品味)間的分辨、抉擇與自我調節的過程。
      事實上,我相信古典希臘裡並沒有鮮明的「靈肉對立」或「理性與感性的對立」(這是基督教世界裡的事,並且是用基督教世界的觀念去解讀古典希臘所導致)。譬如,被基督教世界稱為《亞里斯多德倫理學》的那本講義其實是在討論「怎樣才是最美好的人生」,所以我寧可稱它為《幸福論》或《人生論》。而且這本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它從一開始就坦承:一切能讓帶給人快樂的東西都基本上是好的(善的),值得追求的;然而面對如此多值得追求的事物,什麼才是最值得追求的?這個態度裡顯然沒有基督教世界裡「靈慾對立」的痕跡。
      再回到柏拉圖,盡管他在美(可欲)之外還強調善與真,然而還不至於獨尊理性(或哲學思辯)。因為他始終強調美(可欲)和愛(情感)是一切發展的起點;當他主張把詩人逐出理想國時,我相信只是因為許多詩人不在乎真假、善惡而無所節制地誇染。因此,他要的是真善美的兼具,但是始於愛與美,而不曾貶抑或否定愛與美。
      即便是斯多葛學派(Stoic School)這個希臘、羅馬時代禁慾主義的代表,它也只是企圖通過對飲食與性生活的節制來強化自我控制能力,而不是視之為負面的、罪惡的。此外,他們的飲食規範遠比沙漠教父寬鬆,對性生活的控制止於禁絕同性性行為。而被視為過分極端、憤世嫉俗的犬儒學派(Cynicism)也只不過是生活得像一條沒有家而在街上乞食的狗,其一切的規範也止於行為而不深入慾望的底層。
      沙漠教父雖然追求心靈的純潔,以及害破肉體(感官慾望)的誘惑,但是許多線索都指出他們對人性固有的渴望有一定程度的接納,還沒有森嚴的「靈肉對立」。嚴格的「靈肉對立」或許始於聖奧古斯丁的「原罪」,並且在啟蒙運動之後轉化為「理性與感性的對立」。
      理性與感性的徹底對立,或許始於獨尊理性的康德,他堅持感官的不能信賴,並且曾在《純粹理性批判裡》說過:「我們的知識始於感知,進而發展成了解,最終成為理性,在人類的心靈中再也沒有比理性更高的東西。」然而這種堅持很可能反應的是他對詩與美的情感世界有些隔閡或者太隔閡,而不必然是近代歐洲人共同的寫照。
      譬如,在數學、科學與宗教情感上對歐洲有深刻啟發的巴斯卡就說過:「理性的最後一項功能,就是覺悟到有無限多的事物都超越了它。」這句話既肯定了理性的價值,也肯定了理性以外(心靈世界)的價值——也就是說理性與感性是有所不同,但並非在價值量表上的兩極世界(肯定與否定的尖銳對立)
      至於盧騷(Jean-Jacques Rousseau),他顯然相信「感性」有它自己分辨良莠的能力,而不虛假手理性的判斷。他在《愛彌兒》裡說:「良心是靈魂的聲音,激情是肉體的聲音」,後者經常壓倒前者,使我們禁不起誘惑。但是若想要靠理性的引導去區辨,反而會被理性欺騙,而誤把理性的產物當作神的啟示。然而「神所造的一切都是好的,一切的沈淪都是始於人類之手。」因此,我們只能仰賴自己的感受能力去分辨靈魂的聲音和肉體的聲音。他藉著義大利薩瓦區(Savoyard)牧師的口告訴我們:「活著就是去感受,我們的感受先於我們的思索,我們的情感先於我們的理念。」我們所需要的,只不過是學會傾聽大自然和內在的聲音:「大自然這本書在我眼前敞開。從這一本崇高而雄偉的書冊我學會服事和崇拜它神聖的創造者。」「看一眼大自然的宏偉鉅作,聽一聽你內在的聲音,然後告訴我神在你的眼野、覺察與了解中漏掉了什麼?」
      基於以上觀察,我相信「理性與感性的對立」是特定時空、特定文化下的產物,並非亙古皆然,放之四海而皆準。
      我從自己的成長經驗所體驗到的是,感性有它自己的法則(我稱之為「情感的品味」),但是需要先天稟賦的配合與後天的涵養,才能充分發展。而且,理性與精緻的感性可以同時發展,它們可以相輔相成,而無法彼此替代。而「理性與精緻感性」的同時趨於成熟,才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人格發展(而不是用理性管制感性,或者讓感性的低級品味氾濫到粗野不文)。

文學的品味、詩的境界與情感的雅俗之辨
      我對情感精粗的分辨始於讀《人間詞話》,並且開始分辨詩、詞的「層次、境界、品味」。在這過程中,我逐漸發現自己的情感與所欲裡有些太粗俗不文,有些較精細雅緻。我也開始對於自己的情感有了「雅俗」之辨。
      大學時認真讀了幾本佛經,開始練習我所謂的「觀心」(隨時覺得自己內心的狀態與變化),很快地發現自己不時會被虛榮心蠱惑而做出沒必要的舉動,也發現青春的少男少女常會用各種手段吸引他人(尤其是異性)的注意力。我很討厭自己這些「惡習」,就更加認真地我所謂的「觀心」。逐漸地覺察到,任何心緒我都幾乎可以在起心動念之際覺察到,並且立即設法化解我不喜歡的心緒,不讓它們影響我的所思、所行。而且我還發現,所有的意念或心緒,如果在起心動念之際立即去化解它,難度較低;如果等它鼓舞到難以收拾,往往就會被它所駕馭而做出自己後來討厭(後悔)的事。
      當我對自己的動心日益敏感之後,我發現自己在寫書法時經常筆端帶著虛榮。因為厭惡它卻又是每次下筆都會發現它,後來乾脆放棄熱愛了十八載的書法。此外,因為中學六年都參加管樂隊,逐漸酷愛銅管樂亮麗的音色與雄邁的旋律;等到開始會聽弦樂四重奏與鋼琴音樂之後,開始覺得銅管樂太膚淺、誇染而欠缺細膩度與深刻度,於是又放棄了已經狂熱地吹了七年的銅管樂。
      後來,我在古典音樂的聆賞和中西美術的欣賞裡逐漸深化、細緻化對自己內在情感的敏銳覺察與分辨的能力,也逐漸從音樂史和美術史裡建立起自己鑑賞(品味)的能力和信心。就在這個過程中,我也逐漸建立起評鑑自己內在情感精麤、良莠、高低的能力與信心。在這過程中我也以這一份對自己內在情感的了解為基礎去重讀《論語》、《詩經》與《聖經》,發現自己的體驗可以跟這些古經典印證(至少在我的解讀下),因而益發認定基督教以後的學究和朱熹以後(甚至孟子以後)的學究對我所認識的情感世界有所不知,硬是靠著字面的意思在解經,才會把原本富有人味的經典給讀得生硬、刻板,了無人味,毫無血色。
      這些經歷讓我不得不相信:人的情感與可欲是有品味、雅俗、精粗、層次(境界)可言的,而它的分辨只能靠自己日夜浸淫並且細心的自我覺察與品味(就像品味咖啡、好茶或醇酒那樣),無法通過別人的描述或生硬的規律、法則去掌握。
      可惜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文字去跟人分享這一份感受和信心。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