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1日 星期一

一個留學生的來信

彭明輝的前言:
        這是一位聽過我課的學生寫來的信,她是國內某名校的博士生,目前因國科會的獎助而在美國某頂尖名校當交換學生。信裡寫的留學生遭遇與心情頗具代表性,並非少數人運氣特差的結果,因而可能會對很多國內外研究生(與考慮出國的人)有參考價值。此外,她提到學習讀小說的過程,這也是我一直很重視的議題(未來會嘗試寫部落格或專書來引導年輕人去培養相關能力)。所以我特地徵得她的同意,轉刊於此。過幾天我會寫一篇(或幾篇)文章回應,目前必須先趕寫一個 book chapter。
---------------------------------------------------------------------------------------------------------


親愛的彭老師:

我在2008年旁聽過您的存在主義小說課,那時我每次都用錄音筆把上課的內容記錄下來。當時只是覺得很難在兩堂課中全數理解老師說的內容,因此錄音留個紀錄,沒有想到兩、三年後,這個錄音的內容對我來說這麼重要,因此想要寫信謝謝老師並分享我的心情。這封信寫了好久,從教師節寫到現在,一方面是有很多想法,一方面又琢磨著信希望能更精確傳達我的想法。

首先很謝謝老師的課帶領我進入小說的世界,或者說,誠實思考的人性的世界。我知道小說裡頭有很多線索,但從來不知道能用像您剖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的方式來整理這些線索。對從前的我來說,我喜歡閱讀,也常常在小說裡看到不同的線索,但越是想要理出那條線索,就像手指不靈活的人笨拙地想要拆解一團打結的毛線一樣,只能越弄越糟。而且高中大學時期我的閱讀其實是一種貪心的、不成熟的方式,總是很快地看完小說,好像感覺到了一些東西,卻沒有停下來思考整理(當然也是思考的能力還沒有細膩的培養),只能囫圇吞棗的追尋下一本,再下一本。但老師的課為我的閱讀打開了一扇窗,讓我知道可以用那樣的高度來理解小說。


之後我雖然沒有時間再去旁聽您的課程,但我也繼續閱讀您所推薦的小說,希望繼續累積實力。我明白老師您上課那般信手拈來,引述小說、分析小說,除了本身細膩深刻的感受性之外,更是數十年寒暑累積的功力。我或許資質不夠(當然也不夠有毅力),遠不能夠達到您的程度,但我目前期許自己的是能夠更細膩地發覺人性的善,理解人性的掙扎,培養對人事物的敏銳度;另一方面也能不斷成長,更了解自己,並能對周遭的人抱持同感心,保有人生的彈性與柔軟度。非常感謝老師為我打開了這條道路。

我的現況是在美國交換研究,當初申請到這個機會實在非常開心,我一直很希望能有機會出國學習,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交流,長長見識。我申請到這邊一個非常有名的實驗室,滿懷期待的到美國來。始料未及,半年過去後,我變得意志消沉,嚴重懷疑自己其實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麼喜歡做研究。這邊的老師名氣很響亮,常常參加研討會,常常得獎,每年都有很多學生想要過來做短期或長期的交換,可是我來了幾個月後,卻覺得這是一個很糟糕的研究環境。

要認識不同文化的朋友也並不容易,實驗室我能接觸到的大部分的人對於閱讀、或是比較深入的文化交流也不太有興趣。為了這個我還得強迫自己去參由許多虔誠基督徒主辦的會話團體,希望在那裏可以與不同地方來的人交流。但大部分的人其實連表達意見都有困難,來參加的人也多是東亞人居多,沒想到跨過了半個地球,想要接觸更多元的文化竟然那麼不容易。這和我一開始預期的美國生活有好大的不同,我覺得好失落,好消沉,爭取到一個這麼好的機會,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成長或學習,每天都是強打起精神到實驗室報到,有時候甚至軟弱地想乾脆放棄剩下的時間回台灣算了。

我討厭自己這麼消極低落,可是卻陷在這個情緒裡面一直走不出來。有一天我發現電腦裡竟然有那時存在主義小說的錄音檔,如獲至寶。那之後每天走路到實驗室的途中,我都用隨身聽複習老師的談話。

上您的課是2008年的事情了,經過了三年的時間,又多長了一些經歷,多了一些感觸,對老師的上課內容更有些新的體會(我不敢說體悟),尤其在聽到老師告訴我們在人生不順遂的時候,也要能夠接受自己的低,我潸然淚下,覺得自己片刻地得到了理解和寬容。會想要寫信給老師,就是想要讓您知道,在我最軟弱的時候,您上課的內容給了我很大的力量。雖然我想那股力量是暫時的(畢竟心態上的困境還是要自己真正去走過),但那無疑是相當大的安慰,支持我軟弱過後還是不要放棄自己的可能性。

老師的部落格我一直都有收看。我出國前讀了安娜卡列妮娜,也在看完您部落格的系列文章後中再多理出一些想法,但托爾斯泰小傳那系列讓我有更多的感動。您說「我相信,每一個懷著熱情、困惑與懷疑而認真地活著的年輕人,都可以從托爾斯泰的小說受惠」,我想不只是小說,光是看他的人生歷程,我們就能獲得很多力量。雖然我們一直被告知成長中理想現實的衝突、對自己的懷疑、社會的磨練等等都會是成長的養分,但是看到一個這麼偉大、對人性有深刻見解的文學家一樣經歷過那些痛苦、迷惑,其安慰和鼓勵的力道是絕對不同的。

老師您知道嗎,其實對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在您的課堂上、部落格上,我們也受惠很多。除了您精彩的影評和小說介紹之外,您致力於社會運動、人文關懷的身影,提供了我們一個role model,讓我們知道讀理工的人還能以什麼樣的方式去關心這片土地,還有社會不同階層的人。你在課堂上還有部落格分享您對人生的體悟,那都不是什麼說教式的概念、理想,而是活生生的感情、善意、關懷,那是我也想要成為的樣子,非常感謝給了我們最好的示範。

以前在書上看過一個比喻,年輕人就像是一塊未被塑形的黏土,擁有很高的可能性,年紀越長,輪廓越清楚了,但也漸漸失去了可以被調整的可能。過了25歲以後,我偶爾會覺得很慌張,我常常問自己想要變成什麼樣子的人,但我卻想不出一個清楚的形貌。雖然我自認還算認真在生活,也對學習擁有熱情,可是我沒有辦法把自己身為理工人的可能的未來,和我所期許自己的,能對社會的一部分人有所幫助的社會關懷連結在一起。

未來回到台灣以後,我想生活會有很多新的挑戰。一方面是現在台灣的工作形態,光是要在「工作、維繫幸福的家庭生活,保持自我成長」這三件最切身的事情之間取得平衡就已經非常困難,更不要說有能力去關照家庭以外的其他人,可是那畢竟是一個很美好的理想,也是我覺得知識份子理應回饋給社會的。所以有時候會覺得慌張,害怕自己就在工作和家庭之間像小蜜蜂一樣的打轉,可是數年過去後卻覺得自己沒有成長,甚至失去了想要成長的動力,就這麼終其一生,畢竟在這個社會上看到了好多這樣的故事。

老師,您可以多寫一些現代女性在這些事情上該如何取得平衡,或用怎樣的心態去調整自己的文章嗎?畢竟對許多女性來說,經營工作和生活的比重分配和男性的考量有很大的不同,會想要向老師求助,實在是坊間書籍的分析往往顧此失彼。由於老師上課分析的脈絡和角度令我十份信服,因此懇請老師若有餘力,也能在這方面提供一些看法。

現在人在國外,對於台灣的想念特別深。我是很幸運的童年能在大自然中度過的少數七年級生,在閃閃發亮的溪水撿拾蛤仔、在乾淨沒有醜陋消波塊的海灘上追逐螃蟹,但幾年過去,台灣的變化好大,可悲地變得好醜,種種不公平的政策和制度,常常讓我覺得台灣的前景好灰暗,讓人懷疑「明天會更好」是不是只是一種自欺欺人一廂情願?!有人問我若有機會要不要乾脆留在美國不回來了,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並非懷抱老師您那麼積極正面的態度:如果台灣有一天會變得更好更適合居住,您不想要撿前人努力的現成便宜。我只是覺得那裏是我的根,離開了台灣飄飄蕩蕩,美國這裡的好與壞都像是過眼雲煙,對我來說沒有切身相關的感受,這種日子過久了人心都浮浮的,不踏實。

或許這只是一種軟弱,在他人的土地什麼都必須加倍努力、同儕之間的交流往往流於形式,很難有很深層、真誠的情感交流,而且如您所說的,我沒辦法用這個語言表達深刻的感情,對這個語言有沒有感應,所以要生根(而不只是生存)實在不容易,但這種源自於思念成長土地的軟弱,我很珍惜。

看到老師積極投身於改善台灣的現狀、呼籲社會各界對於未來危機的重視,我覺得很感動,我也希望能盡自己的一份力量,更期許自己到您的年紀,依然能對於社會和人文抱著這麼多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