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8日 星期五

康瓦爾共識將取代華盛頓共識嗎?

      七大工業國高峰會在6/13落幕,中文報導的重點多半在疫苗與氣候變遷、全球供應鏈與兩岸局勢,只有一篇FT中文網的報導把重點放在經濟政策與經濟思想的轉變,並且宣告:未來各國的經濟政策可能會從「華盛頓共識」轉向「康瓦爾共識」。
      什麼是「康瓦爾共識」(Cornwall consensus)?它對全球勞工(受薪者與自聘僱者)的處境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Cornwall:亞瑟王與圓桌武士的故鄉
      
傳說中 Cornwall 是亞瑟王的故鄉,安放神劍 Excalibur 的石頭就在今天的 Slaughter Bridge 附近,而他的城堡 Camelot(和武士們的圓桌)就在今天的 Camelford 小鎮。因此,「亞瑟王之旅」是 Cornwall 是旅遊熱線之一。
      亞瑟王的故事代表濟弱扶強的俠義精神,以及團結對抗協惡勢力。G7高峰會選在這裡,或許並非純屬巧合。
      因為,不管是對抗病毒、氣候暖化、企業增稅、強化全球供應鏈的韌性,以及改善逐漸惡化的勞資關係與貧富差距,都需要七國團結一致,並且發揮亞瑟王與圓桌武士的俠義精神。
      此外,G7高峰會的核心經濟指導原則,就被官方文件稱為「康瓦爾共識」。

康瓦爾共識」的內容
      高峰會前召開的經濟顧問小組會議為各國元首提出一份具體建議G7 Panel on Economic Resilience,其核心綱領就是一份精簡的「康瓦爾共識Cornwall consensus),它包含五大原則:
  • 團結:加速全球經濟活動的治理以提升彼此共同利益,確保各國政策不僅尊重彼此的利益,還要能促進共同的目標,並且更加行動一致地對抗經濟危機、威脅與市場的扭曲。
  • 改善風險管理:包括經濟的、環境的、地緣政治的風險。
  • 可永續且目的明確的供給面:與企業界合作,設計出開放、友善創意的市場系統,以便關鍵的(市場)部門有因應各種破壞(風險)的韌性。
  • 更好的管理:促進全球性的標準、規則、規範,以便催生出新的經濟體系,使它能吻合我們的價值觀、促進永續、維持勞工的生活水準,並且強化經濟體的韌性。
  • 包容(Inclusion):加入投資在可永續發展的目標,消彌數位落差,消除稅基流失,讓發展中國家有更充足的管道可以參與全球市場;此外,在國家政策中設法消除不平等,支持傳統上較容易被忽略的婦女與少數族群。
      這一份共識最鮮明的性格,就是承認現實世界的市場機制有瑕疵,會盲目追逐企業的利益而犧牲人類共同的價值(環境的永續、勞工的福祉、稅基的流失而導致政府職能的弱化),罔顧地緣政治的危機與風險,排擠各種弱勢族群參與經濟活動、分享經濟發展成果的機會。也就是說,在既有的市場機制下,人類的私心會導致某些公共利益的破壞(不是全面性的破壞,也不是全面性的建設),必須仰賴各國團結一致,才能解決市場機制所無法解決(甚至是市場機制製造)的問題。
      相對於1989年以來新自由主義所奉行的華盛頓共識」而言,上述基調很可以說是對「華盛頓共識」與亞當.史密斯《國富論》的大幅度修正——雖然還稱不上「否定」。

康瓦爾共識」的背後推手(之一)
      「康瓦爾共識」有其嚴謹的學術基礎,而非政治人物的作秀或一廂情願的想像。譬如,目前任教於倫敦大學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的 Mariana Mazzucato 教授(左圖)就曾以其數十年的研究來思索、倡議這些原則。
    她在「G7 Panel on Economic Resilience」中代表義大利政府,並且很清楚地陳述自己的核心理念和研究心得:「把政府貶抑成僅僅只是在(消極地)修補市場機制的失敗(為市場擦屁股),我們讓自己變得很脆弱而容易受重傷。等到市場失效才開始有所反應,必然太遲,而且代價又通常太高——如同我們在COVID-19和2008金融危機所親見。如此地被動反應是不可能建立起韌性的——政府必須通過投資、誘因和清楚的規則,將市場的力量導向他們在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等多邊協議中公開宣示過(重視)的價值。」
     在她的近作「Mission Economy: A Moonshot Guide to Changing Capitalism」中,她仔細分析甘迺迪當年的登月計畫,用以支持自己的一個論點:政府不必然無能,只要目標明確,計畫詳備,善用民間(企業界)資源,科學化(理性地)管理計畫進度,政府是有可能完成眾人認定為不可能的任務。她也同時利用這個登月計畫的具體內容,說明類似的高風險計畫不可能單靠市場機制去完成(企業界不願意承擔如此大的風險)。此外,她也清楚指出來:在雷根與柴契爾執政之後,整個社會的運作被「價格」(price)牽著鼻子走,以至於全球共識的「價值」(value)徹底淪喪。
      她同時從這角度指出:市場機制的指標是可以用錢衡量的「價格」與效率,而政府不可缺席的職責在於捍衛整個社會共認的「價值」(環境與生態的永續、勞工權益與福祉、平等與弱勢人權等)。因此,政府不該只是替市場機制擦屁股的小弟,也不該把政府交給無能的人管理。政府必須捍衛我們共同的價值,我們(公民)也責無旁貸地必須認真遴選足以委以重任的人才去領導政府。
      這樣的觀點很有趣(具有啟發性)。在這種角度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川普(或者任何成功的企業家)何以不是適當的總統候選人(他只是個商人,沒有捍衛社會共同價值的能力與意願)。
      另一方面,這個觀點也讓我們可以跳出傳統經濟問題的辯論(思考)架構,不再只是從狹隘的經濟活動與成效(生產與分配)上去辯論「馬克斯 vs 史密斯」或「大政府(凱因斯) vs 小政府(Milton Friedman)」,而是清楚地看到公共事務有兩大主軸:經濟以及價值(永續、人權、勞資關係),彼此不可以取代對方。

康瓦爾共識的後續發展
      從 G7 會後發表的「公報」(Carbis Bay G7 Summit Communiqué),前述「康瓦爾共識」並非徒託空言,而是有進一步落實的具體行動計畫,包括:以12兆美元援助其他國家對抗疫情,重申將溫室效應控制在1.5度,2030年以前將30%土地與海洋劃入保護區,對 IMF 注入100兆美元協助其他國家的發展,以2.75億美元協助發展中國家的教育(更多具體細節參見該公報)。
      FT 的 Lex專欄副主編 Gillian Tett 在公報發布前的 6/11 撰文呼籲企業界的讀者注意「康瓦爾共識」,因為這個共識可能會逐漸改變企業界的遊戲規則,至於到什麼程度則有待觀察。
      我個人的觀察是:2008金融風暴、川普與英國退歐背後的民怨(經濟發展的果實被1%~10%的人吃乾抹淨)、氣候暖化所造成的全球災害,以及 COVID-19 中各國政府因全球供應鏈斷裂而捉襟見肘(缺乏防疫資材),都讓全世界(鄉民除外)清楚看見芝加哥學派(主流經濟學)與華盛頓共識的眼界有多狹隘,而禍患又有多嚴重(幾乎是直追馬克斯主義誤導共產國家的程度)。此外,上述問題都是「一日不解決,一日民怨難消」。因此,夠精明的國家元首都會有意願去解決,而過去誤導決策者的意識形態(主流經濟學與華盛頓共識)又已破產,剩下的是執政者的能力問題,以及企業界(既得利益者)的抗拒程度(和能耐)。
      從這些角度看,G7可能會聯合起來逐步對企業界課以較高的稅負,以便提升政府稅基,用以提升勞資共同的福祉,對抗企業與勞工必須共同面對的問題(氣候暖化、抗疫、公共醫療體系的建立等);至於勞資利益不同的爭議性問題(勞動條件的改善,工資、工會)或許不會馬上被觸及,但是仍有可能在民怨的壓力下逐漸推上檯面。

中國式市場機制的競爭
      有些觀察家注意到七大工業國的產值曾經佔全球總產值的八成,因此許多國際事務都是他們說了算;然而現在七大工業國的產值只佔全球四成,因而必須邀澳洲,韓國,南非和印度列席助陣,才勉強超過全球一半產值。另一方面,中國產值將近全球兩成,而峰會的許多主題也都需要中國的配合才能事半功倍。然而國與蘇俄卻很明顯地缺席了,因此引發人「新冷戰」的想像
      然而七國峰會最終對中國釋出的訊息是:可友可敵,寧友勿敵。就像拜登跟普亭會面後,普亭贏在面子,而拜登要的是裡子:清楚告知普亭美國在他任內的底線。
      況且,氣候暖化所造成的全球災害,COVID-19 與全球防疫網的建立,全球供應鏈的再造等,也都是中國、蘇俄無法置身事外的全球公共課題。另一方面,雖然中國和蘇俄在政治上跟G7有著不一樣的意識形態(觀點),然而中國和蘇俄也都深限於各自的經濟問題(譬如,經濟發展的果實被1%~10%的人吃乾抹淨),因而也都有不得不G7合作的現實驅迫力。
      因此,未來即便有「冷戰」,其基調也會大大地不同於過去的「冷戰」:未來會更像是「政治與軍事上的對抗、經濟與技術的競爭且合作」的複雜局面。
      更重要的是,中國的經濟與環境污染快速成長,且教育水準與科技水準一起同步成長,使得中國在電動汽車與綠能產業的發展速度直追美國,更有機會挾其成本優勢吞噬全球中低階市場(如同三星手機吞噬全球中低階市場),其結果將使七大工業國的勞動力更難在未來找到就業市場。
      過去美國以其國內龐大的消費能力作為外貿與外交的工具,換取了無數新興民主國家對其效忠;今天中國也以類似的手段在全球換取第三世界的效忠。當中國以她的方式(宏觀調控)駕馭市場時,她在政治與外交上所擁有的動能也越來越強大。
      不管你稱中國式的市場機制為「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或「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目前中國跟美國(G7)都是以市場機制為經濟上的後盾,在競爭各自的對外影響力,這已經絕非當年蘇聯(USSR)經援模式(欠缺市場機制當後盾)所能比擬。
      從這個角度去看,過去雷根與柴契爾所推動的「華盛頓共識」必然要退下舞台。而「康瓦爾共識」將會先從勞資利益一致的邊緣性議題(氣候變化、防疫、供應鏈的韌性)著手,逐步改造資本主義(與市場機制);此外,在中國式資本主義的競爭下,G7也會被迫逐步摸索改善勞資關係的方法(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提升特定企業的稅負與富人稅,以便強化社會福利的)。
      因此,「新冷戰」將不會只是軍事武力的競爭,而會同時是經濟與生產能力的競爭,以及分配與人心的競爭。

結語
      馬克斯對資本主義的許多預言都沒有實現,原因是資本主義本身具有自我修正的能力:當共產主義國家表得現越優越的時候,資本主義國家越會向福利國家的性格傾斜。
      中國已經在生產面向上學會引入市場機制,然而日益嚴重的「內卷與躺平」也意味著「分配」的問題越來越困擾著中國。未來中國到底是會用社會主義與集權體制降服市場機制,還是會被市場機制腐化而越來越像貪腐與黑道治國的蘇俄,仍待觀察。
      可以確定的是,世界越來越複雜,國與國的關係越來多元而不可分割。想要用簡單的思考模式去預測未來也越來越困難。習慣於「給我結論,不要跟我囉唆」的鄉民們,離真實的世界將越來越遙遠——這也是民主政治越來越難以料理的棘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