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15日 星期六

三種好書

      好書有很多種,跟這篇文章有關的至少有三種。
      年輕時聽說過:好書就是能讓深思的人得到深刻的洞見,而常人則得到樸實的啟發。還說,《新約聖經》和《論語》就是這樣的典範。我一向熱愛這兩本書,卻又深知有多少冥頑不靈的人用它們當迫害異己的藉口,因此不得不時時警惕自己。
      維根斯坦的著作則是另一種好書,它表面上淺白,實則晦澀難解,卻又激發後世無數靈感,以至於很多學者有不得不讀的心理壓力,卻又經常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它終究還是難能可貴的好書。
      還有一種好書,是把深刻而不易讀的書轉述得深入而淺出,既提高它的可讀性,又盡可能不失其深刻度。這不是一般常見的「科普」,而是一種再創作,需要克服很大的困難。
      可惜,我讀過一些華人寫的哲學二手書,對我毫無啟發,簡直是在浪費時間;甚至連許多英美著名的哲學二手書,對我也毫無啟發,有時候甚至是誤導(直到我閱讀原著的完整中譯本或英譯本時才發覺),遠不如讀柏拉圖原著的中譯本(或英譯本),或者康德哲學的精簡版(以前有過一個「仰哲出版社」,它出的康德三大批判精簡中譯本是不錯的康德哲學導讀),或者讀康德原著完整英譯本的英譯者導讀(往往有一定的篇幅和深度)。
      Ernst Cassirer 關於啟蒙運動的著作是我讀過的少數例外,它們可以相當有深度與洞見地鉤勒出思想家的創作動機與創作背景,對於我後來閱讀原著英譯本頗有幫助。然而這絕對是百分之百的再創作,其中有許多作者的創見與發明,以及苦心孤詣的寫作策略、架構與行筆時的拿捏,而不只是刻板、學究的「文化史的書寫」或「思想史的書寫」。
      寫《慾望的美學》時,我的心理準備就是 100%的再創作:不只是內容的剪裁與寫作的風格,連寫作的策略與行筆時的拿捏都要竭盡所能地朝向「深入而淺出」的極致邁進。後來,整個寫作與構思的過程確實都是冒險,而最後的成品在風格與內容上也應該都是「史前無例」——我以自己關於「慾望」的長期思索與實踐作為貫串全書的寫作骨架,再把個人的經歷和體驗轉化成可以跟歷史上關鍵事實、思想、代表性人物相對應的客觀問題,最後把中國哲學史、歐洲哲學史、基督教禁慾史、文學、美術等所有對我有過深刻影響的素材都在「慾望的抉擇與評價」這個議題下有機且有系統地貫串起來。
      通過這本書,我既是在跟讀者概略說明我如何進行「慾望的抉擇與評價」,也同時向讀者展現一個事實:人類文化史上所有重要的心智活動(從數學、科學、哲學、到宗教、文學、藝術與心理學等)都有可能跟「慾望的抉擇與評價」有著深刻的關聯。
      對於喜歡這本書的讀者而言,我相信這本書會帶給他們一種全新的體驗:既是打破一切學術藩籬的跨領域閱讀,又是生命、情感與思想的複雜交錯與梭織(打破刻板印象中理性與感性的對立或彼此疏離)。
      我自己覺得這是一本難得的好書,可惜他的銷售成績似乎在告訴我:「這個念頭未免太孤芳自賞。」盡管如此,我還是從寫書的過程與結果獲得常人難以想像的滿足。
      目前我正在寫一本書,暫時命名為《科學的方法與迷思——兼論科學的能與不能,以及科學與人文的分際》。想要讓理工的人讀了以後有深刻的啟發,並且知道自己該謹守的界線,同時又讓文科的人讀得下去還有所啟發,這又是一個艱難的挑戰,也是需要在寫作風格、寫作策略與內容取捨上有所突破。
      近年來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不只重慶南路的書店一家一家地倒了,連博客來都在成立十九年後遭遇到第一個虧損的年頭。然而好書終究不是 TED 或其他新媒體所能取代,而通過好書才能呈現的系統性知識更不是網路上各種真假難變的資訊所能取代。
      對於不願意嘩眾取寵的嚴肅作家而言,這是一個不利於作者的時代,卻也因而使他們再嚴肅的意義上更加地不可或缺。想要爭取更多的讀者,必須更用心地提升作品的可讀性;然而若想要認真發揮提攜社會的力量,卻又不能過分犧牲其深刻度。
      要突破這個矛盾而兩難的困境,需要的是不同於康德、維根斯坦的另類創意。然而這又恰恰是讓這一類寫作既有意義且值得嘗試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