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贊成核電嗎?」對我而言,這是一個白癡問題。就像「三角形ABC的三個心(重心、外心、內心)會不會交於一個點?」這個問題,前提不清楚,根本就不該有答案!
三角形ABC的三個心(重心、外心、內心)會不會交於一個點?如果它是正三角形,答案就是「會」;如果它不是正三角形,答案就是「不會」。結論是會跟著前提而改變的,所以,如果你沒有能力完整地敘述問題的前提(假設與證據),我不會給你答案。
《有核不可?:擁/反核的33個關鍵理由》
有人說這本書的立場是「反核」。然而在這本書的序言裡,我是這麼說的:「不管擁核或反核,本來我們大家都是在同一條船上,沒什麼好對立的:核四如果不安全,我們大家一起受害;廢核四若會導致供電不足,我們大家一起受害;廢核四若會導致經濟受創,我們大家一起受害。最後的價值選擇上我們也許各有偏好,但我們都需要知道事實,想要知道事實。」
「核四有屬於事實的部份,有屬於價值判斷的部份;核四有利有弊,有確知的事與不確知的風險。事實的部份應該由各領域專家提供客觀資訊(包括確知的與不確定的),以便拼湊出完整的核心事實;然後,價值判斷的部份則交由公民投票來決定出大家共同的抉擇。在事實的基礎上進行各自的主觀價值判斷,這才是成熟的民主。」
「這本書的首要目的並非推銷擁核或反核的立場,它只希望提供讀者嚴謹彙整的資訊與數據,而把最終的抉擇留給每一個讀者。」
這不是一本「反核」的書,而是對「廢核」與「擁核」各指出它們可能要付出的代價,以及必須要克服的難題(必須設法找到配套的解決方案)。
我的立場是:廢核而沒有完整配套是不負責任(且後果嚴重)的(民進黨恰恰是這種不負責任的政黨,其結果是用殺人更多的燃煤電廠取代核電廠),擁核而沒有完整配套也是不負責任(且後果嚴重)的(馬英九執政時的國民黨恰恰是這種不負責任的政黨,而目前主張核二、核三延役的柯P也同等不負責任地沒有提出完整配套,譬如「核廢料該如何處理」)!
我的重大決定都是基於複雜的前提與事實,不會只有立場(結論)而沒有前提,更不可能在尚未力求周延地了解事實之前下結論。譬如,在「後記」裡我就這麼說:「如果我的居住地不是台灣,也許會認真考慮用安全性較高的先進核電去取代所有的火力發電,尤其是優先取代問題最嚴重的燃煤電廠。」
給我簡單地扣上「反核」(只有結論而沒有前提),等於是漠視我整本書裡「兩面並呈」的複雜事實。如果有人懷著這種蠻橫的態度,我們之間當然是什麼好談的。
意見不同,可以談嗎?
《有核不可?:擁/反核的33個關鍵理由》出版後,我在高鐵上遇見行政院第十一任原能會主委(2002-2007)歐陽敏盛。他誠誠懇懇地站起來跟我握手,說:「我看過你的書以後,一直想找機會好好地跟你握個手。我是先讀完你的附錄(三哩島事件起因及過程、福島事件起因及過程、國外對『斷然處置』的相關研究)之後,才開始讀正文的。你確實看到很多我們沒看到的事實,希望以後的原能會主委有足夠的智慧,請你參與監督我們的核電廠。」
核四公投過了數年之後,一位核工系的教授告訴我:美國原能會審查過台灣的「斷然處置」後,已經回函說「不可行」。
這是兩位願意「就事論事」的核能專家。
但是,「只有立場而不顧是非」的核電專家也很多。跟這樣的人,我無法坐下來談。
不是專家,可以談嗎?
關於核電,我知道的事遠比絕大多數擁核的人都多。核工系念的固體力學、熱流、控制都是從機械系移植過去,而動機系更是結合了電機與機械的專長。除了核反應相關知識之外,動機系的人進核電廠不會比核工系的人更不合適。我念大學時甚至還上過核反應的課,在清大原科院的移動式教學反應爐上作過實驗,取得核電廠的聘任資格。因此,若要解讀核電安全的相關期刊論文,我比絕大多數擁核的人都更有能力。
更重要的是,我在寫《有核不可?:擁/反核的33個關鍵理由》一書前不只大量閱讀過核電安全的相關論文和福島事件的三份調查報告,對於福島事件的發生過程了解非常仔細,有些細節甚至比某些原能會的人掌握得更清晰。
然而,最重要的是:只要是攸關眾人利益的公共議題,每一個公民都有參與討論的資格和義務;問題是,想要參與討論的人必須先設法竭盡所能力去吸收相關的知識與了解事實,而不能只有主觀的意見(其中夾雜著大量的錯誤訊息和謬見)。
台灣人有沒有公共討論的能力?
絕大部分的台灣人都沒有公共討論的能力。首先,絕大多數人都只有結論(主張、立場),卻不曾思索過這個結論是立基於怎樣的事實和前提。
可以討論的是事實和前提,彼此攻錯地檢討過客觀的事實和前提之後,主觀的價值判斷只能留給個人。
問題是,許多台灣人都只有結論而不知道自己的前提,所以就談不下去了。
其實,我會開始研究「斷然處置」,就是因為它一看就不吻合理工的基本常識:它只有結論(一啟動斷然處置,海水灌進核電廠,核災就不會發生),而沒有任何前提(要用抽水機引入海水的話,必須先假設抽水機沒有故障;要在沒有電的情況下引入海水,就必須靠重力,因此反應爐必須明顯地低於海平面,而且還要回答「在沒有電的情況下,如何將原本屏蔽海水用的屏障給打開」,etc)。
但是,沒有前提就不該有結論(沒有任何方法是在任何可能的情境下都有效的)。既然「斷然處置」是一個「不需要任何前提保障都永遠有效」的方法,它就必然是思慮欠週(嚴重地欠缺批判性思考)的產物,也必然地有沒被發覺得漏洞。
思慮欠週在其次(每個人都有可能會犯的錯),欠缺自我批判的能力則是極其嚴重的問題。
在英國,較優秀的學生是從高中就開始被老師要求培養自我批判的能力(在上課的時候,以及在寫報告的時候),甚至連大學入學考都有 critical thinking skill 這一科。
在台灣,學生從來都沒有被培養過自我批判的能力,考試時只有「知識與應用」,寫報告時只有「我是這麼想的」,從來沒有人要你問自己:「我憑甚麼相信我是對的?」所以,我們以為只有核工系的師生有資格談核電,只有財經科系的畢業生可以談經濟問題與經濟政策(這其實是兩個相關而不盡相同的問題),只有哲學系畢業的人可以談邏輯、是非與對錯。
表面上這是一個尊重專業知識的社會,實際上這是一個崇拜權威(擁有特定學位)的社會,一個「迷信權威,沒有能力分辨是非」的社會。
在這樣的社會裡,意見不同的人沒辦法坐下來討論,因為我們不懂什麼叫「理性溝通」。
這樣的社會有救嗎?有!每一個人都乖乖地按照歐美學界的規矩,認真寫一本學位論文(不是像台灣這樣,口試形同放水,論文只不過是「我手寫我口」地表達個人意見,完全沒有「自我批判」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