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劍橋期間有一個德國留學生曾告訴我:他們流行在高中畢業考上大學入學資格之後,先休學一年去,到自己心目中的未來職場去打工,不合意就換工作,直到找到自己真正要做的工作。然後利用這打工機會觀察職場所需要的各種專業知識和職能。搞清楚自己未來要走哪一行,再搞清楚走這一行要學會哪些知識,然後才會去念大學。上一段所述現象或許跟本段所描述的這種過程有密切的相關性。
但是,德國學生可以認真地為自己讀書,可能有一個重要的社會制度做支撐:他們的所得分配相對地差距較小,工程師與勞工在工廠裡的決策權和社會地位落差相對地小。
在台灣,產業在政府的偏袒(與官商勾結)下畸形發展,使得很多科系畢業後出路狹窄;而在台灣的文化習染理,人們經常以財富、學位與社會地位的差異在彼此尖銳地傷害著對方的人格(爸媽和親戚往往是率先用成績、收入和社會地位傷害孩子人格的,而他們的口頭禪是「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我這一切都是為你好,難道我會害你不成?」)。在這樣的社會裡,有幾個人敢為自己讀書?
我在劍橋期間跟一位冰島來的哲學系博士生住隔鄰,經常在共用的廚房一起煮飯一起吃(但各煮各的,各吃各的)。他吃飯時一定拿一份英國哲學界出版的美學專業期刊邊吃邊讀,態度輕鬆得像是在看時報周刊影藝版。有一次我帶他去買二手音響,回程在一隻路燈桿上看到有人寫著「Reality cashpoint」(英國提款機叫 cashpoint),他突然感慨地說:「Where is the reality cashpoint for philosophy?」我們的對話裡經常發生這種情節:哲學思維跟日常生活的脈絡「交纏」、「短路」、「相溶」──哲學跟日常生活兩個脈絡絕非「井水不犯河水」,而是經常相互對話、彼此關涉的。他的人跟他的論文是無法分割的一體!
但是,我常批評台灣的學者:他的知識跟他這個人徹底脫節,他的知識也跟台灣這個社會徹底脫節,其實他這個人也跟他所處的社會嚴重地脫節。人、知識、社會,三個隨便選兩個,交集都近乎零!這樣的老師,會敎出怎樣的學生?這樣的人如果入閣,更不知道要害死多少。
我對冰島的社會情境了解有限,但是多少感受到那個社會也是容許成員安心地走自己的路。
其實,我愈來愈覺得:我們每一代努力的目標,不應該是留財產給自己孩子,而應該是留下一個愈來愈滿懷善意的社會文化與價值觀,其中包括財富重分配、包括人格的平等(不以財富、學位與社會地位等的差異來彼此尖銳地傷害),包括只競爭決策權和稅前所得而不要競爭工作權(大家工時縮短,每個想工作的人都可以工作,但是稅前待遇正比於個人對社會的貢獻),然後通過財富重分配把用不玩的財富部分用來救窮,一部分用來當作下一代共有的資本財;讓每一代都因為生產效率的提高而可以比上一代更少花心思在現實,有更多的時間和心思去追求個人價值與理想的實現,以便讓孩子們的未來因而比我們更幸福。這樣我們每一代的努力才有意義,也只有這樣,人類才堪被稱為「理性決策的人」。
如果一昧地風從新自由主義,我們每一代都會比上一代競爭更激烈(自動化與生產效率的上升遠超過有效需求的增加速度,使得就業人口減少,但全球自由市場的總勞動力卻持續增加),科技愈發達人的工作壓力愈大(粥少僧多,想工作的人多於職缺,競爭激烈),上班族累到下班後只能打電玩、當白癡,而沒有精力從事自己熱愛的創造性工作,或者從事任何可以增加個人意義與價值的工作。這是一個愈來愈瘋狂的世界,但新自由主義卻可以用「經濟人」的理性假設推導出這麼非理性的制度性設計,你就知道新自由主義的推理過程有多非理性!
如果問我財富重分配有多重要,我的答覆如此:這樣你的孩子才能從小就活得像個熱情、活潑而有價值的人,而不是一輩子當財富的奴隸,並且彼此競爭、傷害,每個人都活得像個沒價值的人。為了這樣的目的而進行財富重分配,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