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1日 星期六

大學於我

      自從我在念碩士時回到大學校園後,就不曾再離開過大學校園——不只是在校園內出入,而且整天的所思、所想都離不開大學這個有形和無形的社群(氛圍)。這是我年輕時始料未及的事,卻也是我生平以來最感到幸運的事之一。
      申請退休前,我最心心念念的是如何繼續使用學術網路、學校圖書館,以及下載期刊論文。
      現在,除了去日本旅遊的時間之外,我幾乎每天都在讀期刊論文和學界著作,或者跟它們對話。而且,不管我想到什麼問題,通常都會立即試著從 Google Scholar 找找看既往是否有人發表過跟這議題有關的研究。
      對於很多大學生而言,大學只不過是一個取得學位的場所,一旦拿到學位就再也跟大學無關。對我而言,大學就是一個「任何一個跟人類存在有重大關聯的議題,都有人在研究」的地方。
      於我而言,除了近年身體退化而需要花很多時間去照顧之外,其他的時間我幾乎都花在「跟人類存在有重大關聯的議題」上面。結果,我關心的議題在大學校園(社群)裡都會有人長期在關注,且思索得比我更深入,或者更周延、更細膩。
      跟年輕時比起來,總覺得自己現在很幸福。年輕時有很多疑惑,想找人請教,卻通常找不到人解惑。找書讀,一本書那麼厚,不全然跟我關心的議題有關,往往翻閱半天找不到自己想讀的部分。現在有 Google Scholar 和期刊論文,精簡扼要且切中議題核心地談我關心的議題,雖然還是常常有找不到答案的時候,或者找到的期刊論文研究品質都不佳,或者囿於問題的複雜度與社會科學研究上的困難而難有定論,這總還是遠比年輕時容易找到有參考價值的文獻,容易得到一些有益的啟發,甚至解惑。
      我所謂的「大學校園」倒不是指特定的地理範圍,而是指全世界所有大學的總和;精準的說法應該是「學術社群」,只不過它太抽象,所以我選擇具象地說「大學校園」。
      以前我會不自覺地跟年輕人說,我的朋友是「范寬、塞尚、陶淵明、托爾斯泰、維根斯坦、柏拉圖、康德、貝多芬....;而沒警覺到他們都早已作古。」現在,我每天對話的對象依舊都是看不到的遠方學者——有些也是早已作古,有些還活著(然而我常常沒注意到作者的名字,更別說是他們國籍、任職的機構)。至於日常生活對話的對象,除了家人之外,幾乎只有對面雜貨店的老闆(常常連一句話也沒講,只是默默地把錢交給他)和全聯社的結帳小弟(通常只有兩有簡短的「載具、ApplePay」)。
      有時候我會懷疑,在抽象的學術社群裡找對話的對象,會不會成為「獨孤一族」?但是想想,年輕人習慣在網路社群裡結交朋友,然後輕易地就可以刪除好友,以至於年輕人感到孤單的比例還超過老年人,這種仰賴網際網路支撐起來的友情,會不會終究只是一種人際關係的「假性滿足」?那又會比我好多少?
      受邀去參加當年大學時期某個學生社團的校友聚會,據說是為了接受訪談。專程去了台北,先是主持人一付「沒主題,隨便聊」的龍門陣架勢,接著是一位八十多歲的學長沒完沒了地談他當年為何要念建築(說的全是高中時不成熟且似是而非的想法)。既然沒有任何嚴肅的主題,我便托詞告別主人,奔回新竹。只有「舊情」而沒有內涵的談話,我至今無法適應。
      回程一路自問:七、八十歲的老人聚會,非得要談高中、大學時的事不可,而不可以談一點更有深度的話題嗎?
      與其說我擇友太挑剔,不如說我對話題太挑剔:無聊的話題不想談,偏頗的論點聽不下去又不想陷入不會有共識的爭執(浪費時間與唇舌)。還不如在 YouTube 上面找自己關心的主題,聽一聽有助於提升自己視野的言論。
      《世說新語》:「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像管寧這麼嚴肅的人,恐怕也是一輩子都沒有朋友?
      志同者稀,道合者難,連益友也不易尋。既然如此,與其「群居終日,言不及義」,還不如在網路上找一些有啟發性的文章、演講、訪談,或者在 YouTube 找一些介紹日本自然之美與文化的影片,更有機會帶給我一些情感(心靈)上的滿足。畢竟,這樣的生活遠勝於李白的「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也遠勝過陶潛的「閒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
      跟李白、陶淵明比起來,我是幸運的!跟那些從大學拿到文憑後就再也不曾從學術社群獲益的人比起來,我也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