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6日 星期四

遇見好書,永遠不嫌太早

高二時買的書
      最近到建國中學和新竹中學演講,講題「困境與抉擇」。剛開始的一小部分是重複三十年前在網路上被不斷傳閱了十幾年的文章「困境與抉擇」,大部分的演講內容是要解釋該文最後一段所說的:「我沒有過困境,因為我從不在乎外在的得失,也不武斷地和別人比高下,而只在乎自己內在真實的累積。」
      用一般人的話說,我想解釋自己怎麼敢「不在乎外在的得失,只在乎內在的累積」。用《湖濱散記》裡的話說,為什麼我會聽見遠方的鼓聲(而別人聽不見),而且膽敢跟隨著鼓聲遠離群眾,走入杳無人煙的荒野,越走越遠。
      關鍵性的變化,幾乎都發生在我國中與高中的六年裡。

跟文學結緣
      小學畢業前我都住在市郊一個四周稻田圍繞的傳統農村聚落裡,左鄰右舍的屋前都是晒穀場,大家共用一口水井。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我對土地和大自然充滿感情,至今回想起那段時光,鼻中還滿是泥土、青草、野花的氣息;四季的任何變化(氣溫、風、濕度、陽光)都可以通過皮膚撩撥起我無限的情趣與細膩的感受。
      在鄉村的生活裡,沒有人給我任何人文的啟發或薰陶。我讀的書都是從漫畫書店裡租回家的:漫畫書、武俠小說、傳統章回小說,有字就讀,漫無揀擇,不知好壞、雅俗、高低。
      國中一年級的國文課本第一課是曾虛白的散文<秋,聽說你已到來>。我一讀就愛上它,這才發現有一個世界叫「散文」。於是我如飢似渴地到處找散文讀。因為零用錢有限,買書不易,我讀完哥哥書架上的散文集後,乾脆開始背唐詩,反覆咀嚼。等到略有零用錢,就開始買蘇東坡詞選、陸游詞選。
      我發現古典詩詞遠比當代散文耐讀,可以反覆咀嚼。對於情感豐富而零用錢拮据的我,古典詩詞的世界遠比當代散文更迷人,也更負擔得起。於是,我從散文進入了詩詞的世界,接著上溯《古文觀止》與《世說新語》的六朝文學。高一連續兩次拿到全學年作文比賽第一名,國文老師送我一本他大學時句讀過的《史記》,於是我又順著上溯秦漢文。高三時我已經可以不靠註解略通秦漢文。
      文學把我帶向遠方的情感世界,也把我在小學期間培養出來的豐富情感導引向文學。文學與我的農村生活經驗相互薰染與啟發,使得我的情感日益細膩、豐富、深刻。而考試成績與聯考所構成的現實世界對我而言也日益鄙瑣而不足道。
      相對於大自然和古典文學的世界,課本、考試成績和班上名次都顯得卑微而不足道。
     於是我從國一開始就放棄(鄙視)無聊的英文(當時的想法是:「This is an apple. That is a banana. 神經病才會捨棄唐詩、宋詞去學這種幼稚、膚淺、無聊的語言!」),大學聯考的英文成績是個位數(5分或8分)。
      另一方面,因為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大自然與古典文學),我從來沒跟同學比過成績與班上排名,也不知道別人的成績,所以也從來不覺得需要去補習。
      別人或許很難想像,我到高中聯考前夕才知道有參考書、英文片語和文法。直到高中聯考放榜,我始終不曾補過習,進考場之前一共只讀過課本和一本理化總複習的參考書。

撞見偉大的心靈
      高一國文課本的第一課是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那時我已經可以默誦近百篇唐詩和宋詞,經常在市郊的田野裡、月光下揣摩、玩味詩詞的情懷與意境,因此頗能體會陶淵明的心情。
      當時對「違己交病」一語體會得還不夠深,但是很喜歡「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的真誠,以及「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的真情流露,毫不誇張、渲染、矯飾。尤其是「既自以心爲形役,奚惆悵而獨悲?」絲毫不怨天尤人,而「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更是坦蕩。因為景仰這樣的人格風範,我當天下了課馬上去書店買了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陶靖節集》
      這是我第一次通過文學而認識一個偉大的心靈,並且油然歡喜而心生仰慕。從此以後,在遠離同儕而踽踽獨行的探索過程中,我始終有陶淵明相伴。至今陶淵明仍是我唯一摯愛的中國文人(第二名是范仲淹,沒有第三名)。
      很多人中學時代喜歡過陶淵明,年長後跟陶淵明的人格風範差距日益懸殊,我猜不外乎兩個因素:一時的激情,欠缺對陶淵明人格風範的深刻認識與感動,不會持久;或者膚淺的浪漫附會,或者矯俗干名,非出於本性。
      就像我曾在這部落格寫過的:十四歲的熱情沒什麼好炫耀的,四十歲還有熱情再說。

聽見遠方的鼓聲
      高二那年,我買下梭羅的《湖濱散記》。他在華爾騰湖畔自耕自食,偶而幫人打零工換取喝啤酒等零星開銷所需的現金。
      我印象深刻的第一件事是:在兩年兩個月又兩天的湖畔獨居生活裡,他的總花費主要是用在構築小木屋所需要的費用(材料費和搬運費),一共28.12½美元(約當今日的937.5美元或26,072元台幣)。高二當年我還沒有匯率的概念,所以直覺上理解成「解決現實生活的需要很簡單,甚至不到30元。」
      更重要的是他說:「絕大多數人可以清醒到能幹體力活,每一百萬人中卻只有一個清醒到可以有效地運用他的智性,而每一億人之中只有一個能活出如詩般優美、神聖的生命。」這句話給了我一個對人生的嚮往和目標,從此以後我想盡辦法想知道如何活出「如詩般優美、神聖的生命」。此外,為了瞭解什麼是「如詩般優美、神聖的生命」,我開始在文學、繪畫、音樂、哲學與宗教裡尋找線索,想要確實知道歷史上每一個偉大的心靈所曾經真正抵達的生命高度。
      此外,梭羅說:「我到樹林裡去,因為我想要完全清醒而自覺地活,徹底專注於生命中絕不可或缺的本質。」盡管當時我並不理解什麼才是「生命中絕不可或缺的本質」,但是我再也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一切被我視為無關乎「生命本質」的一切事物。
      從此以後,我對於衣著、成績等等「俗事」更加不放在心裡,每天在學校的生活都是「上課恍神,下課盡情享受大自然在情感上的賜予」。放學更是忙著奔赴頭前溪,在溪邊讀詩、讀詞,躺在草地上仰望浮雲,聽著潺潺的溪水,默念或揣摩著詩句。要不然就是到楓城書局去,站在那裡翻閱各種文學、哲學經典著作(尤其是新潮文庫),直到有讀得似懂非懂而衷心喜悅的書,才買回家;如果太貴,就站在那裡每天看幾頁,直到幾乎翻遍全書。
高中時買的,超便宜
      就因為這樣的生活型態與機緣,我終於把協志工業出版的柏拉圖對話錄《饗宴》給買回家。要說一個高中「讀不讀得懂」柏拉圖,這真是很難回答的問題。當年我對這本書的了解當然遠遠不及今日的理解,但是它對我的影響之深遠,卻不能用「讀懂多少」來衡量。總之,它讓我相信:在我們日常生活世界(表象的世界)的背後,還有一層比一層更深刻(更崇高、更本質,更值得追求)的世界存在。
      這樣的領悟(信念)形塑了我此後的生命基調,這遠比任何哲學知識對我的影響更深遠。
      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已經注定要成為「非典型的台灣人」:我所關心的是身週的人所不關心的(精神、情感)世界,而我身週的人所關心的則是我所不關心的事物。
      一個人能夠一輩子走自己的路,只靠年輕時偶然(或膚淺)的浪漫情懷是不夠的。你必須在「另類」的價值世界裡累積出足夠厚實、深刻、豐富的感動。
      高中三年我不曾補習,沒有參考書,不曾在意過自己的成績(只在乎及格與否)和排名。大專聯考時我還是只有一套物理參考書,其他科目只讀課本,英文放棄。
      至今我仍舊相信:認真的高中生可以發展出遠比課本、參考書更寬廣的心靈世界,問題是社會、老師和學生自己是否曾經給過他們機會。
      至今我依舊相信:如果高中畢業時只拿到一張頂尖名校的入學許可,而對精神、情感與心靈的世界一無所知,那無異於浪費高中三年的歲月(生命)。

後記
      昨天去新竹中學演講,在校園內往返時感觸相當濃郁。回想2008年重回劍橋的情景,感觸好淺;曾經多次回成大演講,感觸也不像回竹中那麼濃郁。
      思索很久,實況或許如此:國中小階段我在大自然與古典文學的領域裡培養了豐厚的情感,高中階段利用這些情感形塑了我生命的基調,就像是打造了我這個人在精神與情感上的粗胚——外表不精緻,內涵上卻已經定了調。
      回想我的中學六年,看看當下的高中生和大學生,感慨繫之。生命原本如此寬廣、深厚,卻被許多人活得如此瑣細、狹隘、浮淺!
      然而世已如此,還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