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願意成為植物人,為的是什麼?美食的樂趣?逛街瞎拼的樂趣?炫耀配偶和子女成就的樂趣?妝扮嚴整,一身名牌,自以為路人都在看你的樂趣?自滿而寂寞地在豪宅中,等待夜歸或不歸的人,又為的是什麼?
忙亂了一天,深夜上床卻睡不著,回憶白天的經歷,單調到跟已經逝去的上百個日子沒兩樣,以至於跟過去的記憶模糊成一片的蒼白;有些浮現在腦海裡的片段,甚至不確定是今天發生的?昨天發生的?還是過去近百個日子裡的某天發生的?
這樣的日子,為的又是什麼?這就是你要的「人生」?
活著,到底意味著什麼?「人生」又意味著什麼?
「忙活」
你可能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忙活了一整天,還沒得喘息、喝口茶呢!」所以,剛剛是確確實實地活著?像植物人般地活著?像螞蟻般地活著?像牛像馬般地活著?像閒雲野鶴地活著?像貪婪、嗜血的奸商、政客般地活著?滿懷野心而毫無熱情地活著?
「忙活」其實是活得不像個人樣:忙著幹活,忙著幹活計,忙著賺錢養家,忙著伺候身體的需要和憂慮的大腦——只有身體和大腦的思慮在活,而心靈則沒有在活,像植物人般不知不覺地被擱置著。[1]
在農耕技術不發達的年代裡,要讓身體活著就已經是很艱難的事,所以不敢苛求讓心靈與大腦也活著。想讓大腦與心靈活著的人,會招來這樣的斥罵:「你吃飽太閒是不是」。
現在,要讓身體活著很容易,要讓大腦被塞滿焦慮和垃圾也很容易,要讓心靈活著卻好像不比十八世紀初的英國人更容易。
據說,1700年時,每個英國人一年平均用糖4磅(約1.8公斤,或者 454 茶匙,每天約 1.24茶匙)。1800年時,每個英國人一年平均用糖17磅,比一百年前多了3.25倍;然後,英國人在18世紀和19世紀之間的食糖消費量增加了15倍。足衣足食的結果,許多英國人都不需要再為了養活身體而「做牛做馬」了。但是,他們的心靈有更多「活」的機會嗎?
今天,英國和台灣的人都普遍地足衣足食了,我們有把比較多的時間和精力用來維持心靈的「活」嗎?也許只有及少數人真的從技術的進步獲得心靈的解放,其他人卻淹沒在虛榮心和野心裡。
虛榮心、野心、理想
很多人分不清楚虛榮心、野心和理想,其實要說清楚還真不容易。
勉強試著說,虛榮心和野心是「通過別人的羨慕來肯定自己的價值」——名牌包、豪宅、超跑、博士頭銜、地位、權勢;理想是「即使別人不知道,我也樂意去作」——能讓心靈感動、升揚的活動(藝術、文學、哲學等),能讓自己清楚地知道「活得比平常更深刻、更像是活出人的意義與價值」的事。
麻煩的是:對於沒有能力看畫的人而言,塞尚晚年的畫作不但跟偽劣的仿作很像,也跟其他所有很難看懂的畫很像;類似地,對於所有被野心淹沒的人而言,你對「理想」的一切描述,他聽起來都很像是在描述他的野心——他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只有你的理想可以被稱作理想,而他的「理想」卻一定要被你貶損成「野心」。
不過,教宗今年年初在主持清晨彌撒的時候,倒是說過一段或許有助益的「判準」(The only criterion):「works of mercy」——有人把它翻譯成「慈悲善工」,很口語化;但我總覺得沒把那一份「耶穌不忍心見人受苦而懷著悲憫的情懷化為肉身(incarnation),來到世上代替人類受苦、受罪,以減輕人類的苦難,帶給人希望」的「悲憫情懷」給貼切地傳達出來。[2]
教宗是這麼說的:“I can feel many things inside, even good things, good ideas, but if these good ideas, if these feelings do not lead me to God who has come in the flesh, if they do not lead me to my neighbour, to my brother, then they are not of God.”“how many people do we find in life who seem spiritual, but who do not speak of doing works of mercy”? Yet why is this? “Because the works of mercy are precisely the concrete sign of our confession that the Son of God has come in the flesh: visiting the sick, feeding those who do not have food, taking care of outcast”.
也就是說,理想是寧可損己利人,絕不損人利己;理想是減輕別人的苦難而不是增添自己的榮耀;而野心則是為了成就自己,可以對人的苦難視若無睹(或視為理所當然,如同教宗所說的 globalization of indifference),甚至可以把人踩下去(犧牲別人)來成全自己卑劣的慾望;理想是發現自己內在的價值遠高於外在的價值(名利、權勢、地位),因而產生自足的喜悅與心靈的昇華、滿盈,也因而不需要(也不屑於)用外在的成就來肯定自己的價值,且對外在(名利、權勢、地位)一無所求;野心則是自己內在沒有值得肯定的價值、意義與尊嚴,也沒有屬於自己價值判斷的根本源頭(因而只能人云亦云地附會俗世認定的價值),因而只能順著俗世所認可的價值梯階逐步往上攀附權貴,只能藉著跟別人相比來肯定自己。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異?當你看得見自己內在的價值時,就可以不去追求外在的肯定;當不認識自己的內在的價值時,就只好用外在的價值來肯定自己——其實,那不就等於是不敢肯定自己?不過,這倒也公平,不認識自己內在價值的人,本來就不該肯定自己。
一個人,怎麼會有能力擁有超乎常人的名利、權勢、地位,而卻沒有能力看見自己內在的價值?因為兩種可能:(1)從很小就被虛榮心蠱惑,而汲汲於功名,沒給自己留下時間來認識自己,探索自己的內在世界,挖掘其中深刻而令人感動的價值、意義與尊嚴;(2)沒有天分或緣份去認識內在的意義和價值(我形容這種人為「聰明而不深刻」,或「聰明而膚淺」)——認識自我的能力,跟掠奪世間名利、權勢、地位的能力,好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能力,不必然有交集。
心靈進化史
在足衣足食之後,人的進化有兩條路境:一條經由虛榮心而通往野心(和空洞的靈魂),一條經由對內心的敏銳覺察而通往心靈的昇華、深化與滿盈。
心理學家馬斯洛(一廂情願或很佛心地)相信人的低級需求被滿足後,自動地會去追求更高階層的需要。然而,如果你去看網路上的各種討論和詮釋,你會發現,每一個需求層級都包含兩大類,一類對應著野心,一類對應著理想。
關心自己「屬靈的生命」的人,必須時時敏銳地分辨自己所走的到底是哪一條路——或者應該說,時時努力培養自己分辨與覺察的能力。
註解
[1] 其實很難說植物人的心都不活。如果是像電影「羅倫佐的油」裡的「腎上腺腦白失養症」(ALD 症),患者有可能只是中樞神經發展遲滯退化,影響到肌肉的功能與維生系統,而逐漸失去跟外界溝通(感受與表達)的能力,內心實際上卻很活潑或很痛苦——那畢竟還是比不知不覺地活更像是「活著」。
[2] 教宗這篇彌撒講道的英文翻譯很感人,但是一翻譯成中文後我讀起來就是很沒味道。關於這一點我或許以後找機會申論。
(本文原載「彭明輝的人文網誌」,2016/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