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字典裡,「野心」是一種自私的成就慾,只想把別人給踩下去,以證明自己的「偉大」,其實內在卻是空洞、卑鄙而無聊的,反應的是人性的卑劣面,毫無可取之處;「理想」則是追求更美好的自我(但絕不是想要把別人給踩下去的卑劣野心),或成全社會的善念、情感,反應的是人性的可取處。
離開劍橋時,我覺得台灣的「好」學生在資質上絕對不會輸給劍橋的大部分學生,只不過老師們沒給他們見識值得學的東西,才會盡學些瑣細的事物,而在格局與氣度上輸人一大截。因此,我發願想在台灣培養出跟劍橋一樣棒的學生。
這些年回想起過去,有時候不確知自己當年的抱負是一種務實的理想?還是一種空想?
我的夢想╱空想難免帶著自己的影子,想給學生我所學過的一切之中最棒的。我希望他們懂得專業領域的精髓,所以很用心地教「控制理論」這一門課,希望他們了解數學與物理的關係,工程與物理的同與異,真實世界與工學院知識的落差與聯結起來的辦法,甚至還想教他們「控制理論演化史與思想史」,以及「控制理論的發展策略」。有一位修過的學生跟他的指導教授說:「彭明輝在教的是工程哲學。」
我帶研究生讀論文,教他們分析與批判全球頂尖學者論文中的得與失,優與劣,希望w他們面對大師的論文有能力客觀的分析與評論,而不是盲目的崇拜卻沒有真正的心得。以及了解一整個學術領域分支的發展史與背後的思想、發展策略(而不只是一大堆零碎無根的知識,或充滿匠氣的論文)。他們學到竅門後,到別的老師的課堂去上課,隨時可以警覺到老師有些隱藏的假設有問題,而在上課時提問,卻讓老師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此私下來問我怎麼培養出這樣的學生。
不過,我總提醒他們:「你們不只是工程師,你們是『人』。」
所以,我教通識教育的「科技與人文」,希望他們懂得為何科學可以「跨文化、跨時空」地被精確無誤地傳播(任何一份數學文件,在跨越四千年的時間,從埃及的文字被翻譯成現代的美國英文之後,仍能被無誤地解讀),而一篇詩一但經翻譯之後往往就流失其中的許多精華,但這只表示各有優劣,各有取捨,而不是孰優孰劣;我希望他們了解科學與人文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希望他們懂得匯通科學與人文,以便截長補短,相得益彰,而不是變成「科學怪人」。
此外,我帶學生讀卡謬、昆德拉、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希望他們了解歐陸文學真正的精華,以及人性深處最值得珍惜的事實;希望他們看見西方文化的精髓,希望他們看見人類過去有過的許多理想,以及為理想而受苦也甘願的故事。
那些年,我最常跟學生講一個觀念:「你們從小到大聽過太多的現實與野心,卻聽過太少的理想,也太少被人性的偉大處感動過;這一堂課的目的就是讓你為人性中動人的質素與理想而感動,讓你有機會從中找到自己一輩子的理想,而脫出現實的糾纏。」
我想培養出兼通科學與人文,理性與感性,有能力超越現實與野心,去追求理想的「人」。
不過,這是四十歲以前的我。
前幾天,碰到兩位台大校友,不禁感慨地跟他們說:「台大對不起她的學生,因為從來沒也培養他們的 leadership。」
在我的字典裡,「leadership」不是「位高權重」,而是有能力把社會帶動更好的發展方向,有辦法靠自己的能力去彌補既有社會機制的不足(尤其是市場機制的不足)。很可惜的,很多台大學生只會考試,想辦法在考場和職場上把別人踩下去,讓這個社會因為他們的存在而變得更糟,卻根本沒有能力讓這社會變得更好。
因此,如果我是台大校長,一定挑出校內最好的一組老師,由他們開授四門2學分的必修課和四門2學分的選修課,專門講社會主義思想與台灣現況,讓每一個台大學生都知道這個社會哪裡有問題,國外是用哪些進步的方法來避免或解決這些問題。這些老師要有足夠寬廣的視野與成熟的智慧,還要有感動人的人格特質與對社會、土地的關愛,以便讓每一個台大畢業生都再大學期間至少被一位老師感動過,因而相信人性中有其偉大的可能,並且在畢業前看見許多值得她追求的理想。
他們好奇地問我:「這樣的課為何只開在台大,而不是每一個大學都開?」我的回答:「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放手去追求夢想與理想。有些人耗盡一切心力只足以求個一家溫飽,沒有餘力去追求更高的理想。但是,台大有很多人都可輕易地搞定現實的溫飽,他們有很多餘力可以去追求理想。如果一個學校招了很多這樣的學生,卻從來不去啟發他們的理想與夢想,而讓他們多餘的心力只能用來追逐野心而無良的慾望,那就是學校對不起學生!」
妳說,在今天的台灣,我這樣的教育願景到底是理想、夢想,還是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