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言未來是很困難且極高風險的事。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時發表一篇論文《歷史的終結?》,緊接著將它擴充成一本書而在 1992年出版,斷言民主政體與共產政體的競爭已經結束,而歷史也來到了終點,崇尚自由與民主的政體(及意識形態)是最後(且唯一)的政體(及意識形態)。
緊接著普丁在 1999年起實質獨裁至今,習近平也從 2012年起連任至今,而歐陸(德國、法國、義大利)的極右派也迅速壯大。福山的預言撐不到20年就被拋進垃圾桶裡。
然而全球總體經濟的發展方向卻持續地在接近凱因斯近百年前的預言,Neil Postman 在40 前所預言的《娛樂至死》也成為今日社會關鍵的寫照。整個全球發展趨勢似乎持續地在往這兩大思想巨人所預言的悲慘境遇邁進,恐怕一百年後依然會是如此。
凱因斯:科技失業與無聊致死
在大蕭條的巔峰時刻,許多人跳樓自殺,全球愁雲慘霧而不知如何脫困。
凱因斯卻在1930年發表一篇文章 "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預測百年內人類每週只需工作15小時,就可以有足夠的產出,而解決基本的經濟問題。他同時提出兩個警告:(1)如果人類無法減少每週工作時數,將會有科技性失業(因為生產效率太高,需要的勞動力太少,使得大量人口失業);(2)不懂得利用閒暇時間與「人生的藝術」的人,將會無聊到精神崩潰。
純粹從生產效率與科技失業的角度看,凱因斯的預言絲毫不爽。他沒預見的是,生產力的提升與經濟的富裕並沒有雨露均霑地分給所有人,而是被頂層的 10%(尤其是 0.1%~1%)的人吃光了,90%的人並沒有分到好處。
此外,當自動化與全球化結合時,富裕國家的資金大量流入開發中國家去榨取礦產、自然資源與廉價的勞動力,也同時用開發中國家的廉價勞動力取代富裕國家工資較高(但生活成本也較高)的勞工,使得富裕國家的勞工兩端受迫(自動化+全球化),生活陷入日益悲慘的困境。表面上美國的失業率很低,實際上工資也很低,使得許多勞工不得不同時做兩份全職工作,甚至再加上一個兼職工作,才能勉強應付房租、水電與子女教育費。
沒有富爸爸,又不願意陷入這種困境的年輕人,只好力行四不一沒有。結果,不只財富世襲,連住房與生育子女也都變成富者的特權。
勞工普遍看不到未來,這個事實變成川普崛起,以及西歐法西斯主義崛起的關鍵推動力。
凱因斯也沒預見社群媒體、串流服務,以及近年來聊天機器人的蓬勃發展,使得無須憂慮柴米油鹽的啃老族、月光族、「四不一沒有」族們有費用低廉而取之不盡的娛樂,鮮少有人會在今天「無聊到精神崩潰」。
不過,任教於紐約大學媒體學院的 Neil Postman 卻眼尖地看見《娛樂至死》的今天。
Neil Postman:《娛樂至死》
臉書積聚了龐大的財富與資產,靠的是提供無聊活動的廣大平台。其實,Apple 就已經是靠著年輕人追求時髦而崛起的企業,用最尖端的科技和設計為無聊、可有可無的、殺時間的活動服務。
「無聊產業」是廿一世紀最龐大的產業(至少是最龐大的商機),聊天機器人所吸引與投入的資金之龐大,足以創造人類無數福祉,讓無數人類脫貧而過著祥和快意的生活,也可以用來大幅改善地球暖化的問題。然而這一大筆投資主要是要吸引使用者殺時間,解決無聊(並且同時減少人與人的面對面互動,創造無聊)。
靜思細想,人類早已解決了跟「需要」有關的經濟問題,跟「舒適」有關的經濟活動也早已飽和,連「享受」與「滿足虛榮(品牌)」有關的經濟活動也已近飽和。接下來,除了跟「打發時間」、「解決無聊」有關的經濟活動之外,還能有什麼 next big thing?
老兵不死,退休年齡延後
丹麥的退休年齡將延至 70歲,2060年起還要延到74歲。據說原因是年輕人不生,老年人不肯死,使得美個勞工所需要負擔的老年人已超過 3:1(三個勞工養一個老人,包括健保、照護、退休金,etc),正在往 2:1 邁進。
為什麼經濟越發達,生產效率越高,越沒有機會安享晚年?根本原因不是人均壽命延長(百年來頂多也只不過延長 60%,但是經濟產值卻增長不知幾十倍),而是經濟成長的果實被極少數人霸佔、壟斷!
無聊的廿一世紀,不公不義的廿一世紀
以前的報紙標題只有各版編輯可以下,因為一字褒貶,不能把這工作讓給資淺的記者。我當學生時的報紙標題,用字精準,充分反應媒體評價該事件時的專業敏感度,還有著紮實的文學基礎,甚至精於用典,擅於對仗。
現在的報紙標題,誰都可以下,反正用的都是鄉民們的諧音字,只求「有趣」而不求有內涵、有意義——典型的「把無聊當創意,把無聊當有趣」。
我們怎麼會在多年的教改之後培養出一整個世代的「無聊世代」、「無趣世代」?說來話長,不說也罷。
只不過廿一世紀離古典那麼地遙遠,電影無聊(英雄聯盟已經取得超乎人類想像的能量和超能力,決鬥是依舊靠的是拳頭,依舊是打得滿地爬滾,滿身泥濘),美術創作無趣,頂尖科技主要是為無聊活動服務,連諾貝爾獎的得主也經常讓人難以敬佩。
這些無聊跟「財富分配的不公,科技沒有被用來提升教育」有多大關係呢?這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博士論文題目。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Eric Hobsbawm 寫到廿世紀時,已經極端厭煩地說廿世紀下半頁很無聊。還好進入廿一世紀時它已年逾八十,後來的著作也都在談廿世紀而不談廿一世紀,臉書公開募股不到半年他就已經仙逝。我有時不禁會想,假如他像我這樣晚生個四十年,會不會「無聊致死」?
還是說,這個死忠的馬克斯主義者會眼見這世界越來越不公不義而抑鬱以終?
馬克斯力主革命的關鍵理由是:「既得利益階級不可能會因為公平正義的理由而放棄既得利益。」這個一百多年前的洞見恐怕會永垂不朽,就像托爾斯泰說的:這個世界上首要的罪惡是「有人想要付出遠比他人少,獲得遠比他人多。」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