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6日 星期六

賈樟柯的雪茄和《三峽好人》

      在許知遠主持的《十三邀》第11期「许知远对话贾樟柯完整版之回乡的原因」裡,賈樟柯手上的雪茄讓我感到強烈的嫌惡,因此沒看完就難以忍受地關掉它。然而賈導或許一點都沒有警覺到雪茄跟香煙之間的宏大對比,以及雪茄對他這個「中國的良心導演」的傷害。
      雪茄跟香煙有什麼差別?
      北大教授戴錦華專注於電影評論、文化研究,著作已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她在「北京大学公开课:影片赏析 戴锦华 P3 影片赏析 三峡好人」裡說「酒、煙、茶、糖」是「奢侈品兼潤滑劑」。果其然,則雪茄跟香煙沒什麼差別,更不值得大書特書。
      然而雪茄跟香煙真的不一樣:香煙是賈導最珍惜的真情,雪茄是賈導自我背叛(且不自覺)的鐵證。

賈導的「酒、煙、茶、糖」
      賈導的電影裡一定有遞煙的動作,甚至還有討煙的動作,而且再怎麼窮的人都還會掏出煙來遞給人——香煙是日常用品而非奢侈品,是情感的聯繫(真心真意的),而不是社交場合的潤滑劑(虛情假意的)。
      賈導的電影裡一定有酒,酒是用來共飲的——自古以來,共飲是常態與感情、歡樂的表徵,而金樽獨對則是例外(是孤單、愁苦的表徵)。
      茶呢?在賈導的電影裡不常出現。不過,在自許「吃百家飯」長大的賈導真實世界裡,茶應該也是日常用品,是跟人共享的。最奇的是,在《三峽好人》(YouTube 裡有完整版)裡,護士沈红卻一個人獨自泡茶,且一個玻璃杯裡裝了將近半杯的茶葉,想來泡出的茶一定很苦澀——跟即將離婚的女人一樣地苦澀。
      糖呢?在賈導先期的電影裡好像也不曾出現。在《三峽好人》裡,韩三明跟他離散十六年的前妻破鏡重圓,他們合吃了一顆糖(就像婚禮裡媒人婆愛說的吉祥話:甜甜蜜蜜)。詭譎的是,場景是在一座被拆毀的爛樓,遠處還傳來一座高樓被爆破的聲音。
      而在賈導的真實世界與傳統華人的日常裡,糖其實跟酒、煙、茶一樣,是待客的必備常品,是跟人共享的(高潮則是婚宴後分享的喜糖)。
      總結,在尋常百姓的日常裡,酒、煙、茶、糖都是待客的必備品,是真情的表現,是人與人情感交流的道具(管道)。在《三峽好人》裡,人與人的情感關係被金錢取代掉,甚至連韩三明的第一次婚姻也是買賣——假如連婚姻都建立在心不甘情不願的金錢關係上,這個社會還剩下什麼?這是《三峽好人》裡第一個「天問」。

《三峽好人》裡的「天問」
      《三峽好人》的場景在奉節,奉節是個值得大書特書的城市。夔門雄踞瞿塘峽之首,亦是長江三峽之首,被印在十元人民幣上,是中國「好山好水」的表徵。
      賈導一再用「三期水位線 156米」提醒觀眾:位在海拔86米的瞿塘峽口以後再也看不到,要看只能在人民幣上看。
      於是,他藉著蘇芮的歌發出第一個天問:「沒有天那有地,沒有地那有家,沒有家那有你,沒有你那有我。」他沒明說完的在下半段歌詞:「假如你不曾養育我,給我溫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護我,我的命運將會是什麼?是你撫養我長大,對我說第一句話;是你給我一個家,讓我與你共同擁有它。」
      賈導的第一個天問是:我們毀天滅地,毀人家園,讓人妻離子散,為的是什麼?賈導的答案呢?移民都去廣東了——不是跟著候鳥去南方,而是去金錢所在的地方,是可以像周潤發的小馬哥那樣把美鈔拿來點煙的地方。
      賈導的天問是:值得嗎?
      奉節還有深刻的歷史與人文意涵。公元 222年劉備在夷陵戰敗後,退守白帝城,也就是奉節。唐貞觀二十三年(公元 649年),為尊崇諸葛亮奉劉備「託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改為奉節縣。她不只是一座千年古城,也是桃園三結義,以及「劉備託孤,諸葛義死」的表徵城市。而這兩份情義,對賈導而言重逾泰山。
      偏偏,忠義為盟的桃園三結義淪落為無知小弟的幫派械鬥,穿帶著劉關張京劇臉譜、服飾的人沉溺在手機的電玩裡,只剩韩三明這種過時的、戀舊的人。
      第二個天問:毀了這座古城,忙著搶救西漢古墓,難道沒有比西漢古墓更值得搶救的嗎?
      第三個天問:毀了天地,毀人家園,毀了情意,換來美鈔、京劇和小流氓的械鬥,這是必然不可挽回的結局嗎?難道我們只能束手無策地,乾巴巴地看著?
      這不是賈導的想法,他想逆天!

《三峽好人》裡的逆挽狂瀾
      眷戀著百家飯的賈導,最在乎的不是西漢古墓,而是「人間有情」,或者「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我想你,想著你,不管有多麼的苦,只要能讓你開心,什麼都願意,這樣愛你」。
      容我插敘一個旁白:賈導想要扮演「底層的良心」,但是底層說不出自己的心意,只能仰賴流行歌替他們表白。久而久之,流行歌不只是替賈導的戲中人物傳達心聲,逐漸地也變成了賈導自己傳達心聲的工具。
      為了要呼籲觀眾起義,逆挽狂瀾地去搶救這份人間真情,他讓韩三明扮演了「三峽好人」——即便妻女離散十六年,即便妻子已經跟別的男人在一起,即便一萬人民幣遠非日入五十人民幣的他所能負擔,他這個窮鬼毅然決然地要用一萬人民幣贖回妻子的身體,用他的真情贏回妻子的真心。
      於是,在《三峽好人》這個虛構的故事裡,韩三明扮演了希臘的悲劇英雄和童話故事裡的王子,他逆轉時勢,把他的婚姻基礎從金錢(初婚)轉回到感情與真心(破鏡重圓)——他像所有希臘英雄和童話王子一樣,冒著生命危險下礦坑,以命博錢(在一年內籌足一萬人民幣的唯一方法)。
      賈導成功地說服觀眾了沒?賈導說過他最在意國內觀眾,然而《三峽好人》在國內的票房僅 30 萬。
      一般觀眾不買帳,知青呢?

「酒、煙、茶、糖」與奢侈品
      戴錦華說「酒、煙、茶、糖」是「奢侈品兼潤滑劑」。自古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本是日常必需品,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奢侈品?
      當然,山西人出遠門訪客,很可能會在自己經濟能力範圍內買一瓶(一甕)山西汾酒當伴手禮,以表誠意或敬意,然而華人社會的常態是「禮輕情意重」,底層社會益加如此。為什麼北大中文系畢業,且專長文化研究的北大教授,卻似乎忘了或不知道曾經有過這回子事?
      更反諷的是,「酒、煙、茶、糖」本是賈導心目中百家飯與真情的象徵,卻被專長影評的人說成「奢侈品兼潤滑劑」。北大教授分不清楚日常待客和社交應酬的差異,那麼,今日中國到底還有多少人分得清楚日常待客的真心真意和社交應酬的虛情假意也許,這也是《三峽好人》裡的另一個天問
      譬如,護士沈红是什麼時候下定決心要跟丈夫離婚的?她忍了兩年,從小弟口中知道丈夫郭斌斌跟專門從爆破的女董事長在一起,然而這些都不是決裂點。就像她的台詞說的:既然能忍兩年,就是能忍而不急燥。
      然而當郭斌斌抱著她時,突然不自覺地跳起舞來(逢場作戲、虛情假意的社交場合),讓沈红警覺到她在丈夫心裡已經只剩「逢場作戲、虛情假意」。於是,她乾脆騙郭斌斌說自己喜歡上別人(維護自尊,避免郭斌斌吃定她而糾纏不放),乾乾脆脆地離婚。
      《三峽好人》裡有兩個好人,悲劇英雄韩三明成功地逆挽狂瀾,搶救了婚姻與真情,還把拆人家園的工人帶去山西挖煤礦(賈導大概還記得左翼的信條:勞動是在創造價值,而不是破壞價值)。沈红放自己和無情的人一條生路——被時代具輪碾壓過去而勉強搶救了自尊的慘劇英雄。
      其實,《三峽好人》一點都不難懂,問題不是懂不懂,而是有沒有能力感覺到自己和別人內心的感受。就像《小武》,劇情和語言都很樸素,問題是:你沒有沒能力從故事裡感覺到小武的內心。
      然而網路上關於《三峽好人》的評論都膚淺泛泛,我不禁要問:過去百年以來(尤其改革開放以來),不只中國的好山好水屢經劫難,歷史、文化、人心更是有如歷經無數次原爆那樣,不知道被摧殘、毀滅過多少次,卻很難從中國的小說與電影裡聽到一聲哀號
      中國藝文創作者的心裡,真的只剩下宮鬥劇裡那些卑劣、下流、齷齪的「人性的下半部」,以及商業電影裡的虛情假意了嗎?
      更嚴肅的問題是:原本很有感覺的賈導,會不會也開始分不清楚真心真意與虛情假意了!

初衷與《小武》
      《小武》是一部好電影,因為它樸實,因為它「言之有物」——每一個鏡頭都有它真誠的滋味。小武是個趴手兼無賴(搭公車不買票,順手偷人蘋果,理直氣壯地跳上陌生人單車背後,喜歡佔人便宜)。小伍不是壞人,開雜貨店的朋友說有人掉了身分證而著急著,他從此以後把所有的身分證都放到郵筒裡去——他能體諒人的苦處。他還有一點自尊,歌女無意間說句「我今天不該穿高跟鞋」,他就走到地勢較高的人行道;歌女譏他「你乾脆走上二樓」,他也真做了。
      他在乎朋友,賣走私煙的靳小勇結婚不讓他知道,他還是要送禮,因為「我們交情不一樣」;他還記得要送「六斤人民幣」,然而卻連手提音響也買不起,只能把零錢湊成整鈔;靳小勇嫌棄他的錢不乾淨,他也沒口出惡言。每一個場景都在側寫這個人,每一個段落都可以豐富你對這個人的感受。
      他除了「手藝」之外,什麼也不會:好友要結婚,連他的小弟都有女朋友,他卻只能花錢去卡啦 OK 泡妞;到了卡啦OK,歌也不會唱,舞也不會跳,只能讓人陪他逛街;逛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瞎拼更不可能,只好反過來陪人打電話、作頭髮。
      如果社會有十八個階級,那麼他就處於第十七級,只能欺負比他更弱小的老實人和小弟,只能在比他更弱小的歌女面前當英雄(不是裝的,真的關心)——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卻是他唯一可得的人生。歌女也不見得對他沒好感,但是從趴手的女友變成趴手的妻子,那可不是只靠普通的愛情就撐得下去的人生。
      看著片尾郝(好)老師把他銬在路邊的樣子,像條落水狗,又像「遊街示眾」,你會同情他——他不是好人,不是因為骨子裡壞,況且他也沒壞到應該被如此懲罰,屈辱到極點。更讓人難受的是,郝(好)老師沒有要懲罰他的意思,他只是感覺遲鈍,沒想過把人銬在路邊會讓小武換來什麼樣的感受。
      昆德拉說: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是去挖掘出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那已然被哲學忘懷的生活世界)。同樣地,電影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去挖掘出唯有電影才能呈現的(生活世界裡的事實)。什麼是哲學與一切思辨性語言所不能挖掘出來的?人性與生命中真實的情感、感覺。
      所以,好的小說與藝術就該這樣:有滿滿的感覺,讓思想跟著感覺走。而不是倒過來,沒有感覺,卻硬要用思想拖著感覺走,以至於感覺貧乏,思想也貧乏(電影導演的最強項不該是哲學,否則就該去寫哲學書)。
      然而原本很有感覺的賈導,卻越來越抓不住自己的感覺;甚至越來越迷失在酷炫的電影語言裡,不時出現毫無感覺的鏡頭。

再見了,《小武》
      且不說昆德拉對小說創作的高標準,只用梁實秋一個最起碼的標準來要求:虛構的情節必須要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切切不可以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偏偏《三峽好人》卻有太多生硬、牽強、造作的橋段。郭斌斌抱著沈红時突然不自覺地跳起舞來,一點都不像是現實世界裡可能會有的橋段。
      麻么妹問韩三明過去十六年來為何不找她,韩三明默而不答,因為這種情節怪誕到連賈導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十六年來都不找她們母女,卻突然在十六年變得如此堅決、渴盼,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難不成是腦部開過刀)。
      自稱小馬哥的小混混死了,卻被埋下一堆完好如新的磚塊下(而不是拆屋敲下來的破碎磚塊),而且還是在很高的樓層,哪個混混不肯棄屍而如此費勁、用心。
      從事文物保存(挖古墓、遺址)的王東明在屋裡懸一條鐵線,上面掛滿舊鐘、舊錶,這種畫面與其說是懷舊或矯情,不如說是找不到適當的電影語言而有的胡亂拼湊、敷衍了事。
      據說這是十五天內拍成的電影,難怪如此草率而到處是斧鑿痕跡。不過,這些都可以姑且放過,不去深究。
      知青們追著問:《三峽好人》裡的飛碟、樓房如火箭般升空、片尾有人走鋼索,意味著什麼?北大教授戴錦華說:創造後現代的荒謬空間。我說:狗尾續貂、畫蛇添足,甚至造作、製造話題。
      片尾船行於平坦如鏡的瞿塘峽,導遊卻還背著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難道不夠荒謬、荒誕嗎?勞工原是創造價值的人,結果是變成是在毀天滅地、拆人家園,還換來人心的敗壞,這還不夠荒謬、荒誕嗎?面對美麗的夔門與瞿塘峽,卻有一大堆不相稱而極端突兀的高樓、鋼橋和嗆俗至極的橋上燈火,這還不夠荒謬、荒誕嗎?看得懂、有感覺的人,早就已經從賈導的天問和蘇芮的歌裡感受到強烈的荒謬、荒誕,不需要飛碟、樓房升空、走鋼索來狗尾續貂、畫蛇添足——這些符碼完全是給知青和偽知青當話題的。
      一部強烈批判虛情假意的電影,卻虛情假意地安置一些沒有實質內涵的符碼來創造話題,這才是《三峽好人》最荒謬、荒誕的一環!
      戴錦華教授說:《三峽好人》的第一主角是空間,包括弔詭的實體空間裡(三峽大壩這個建設同時也是破壞,瞿塘峽之美與勞工群眾的生活無關等),弔詭的人為空間(工地裡勞工不蓋房子,而是拆屋),失能的社會空間(酒、煙不再具有潤滑劑功能,而由金錢取代),以及後現代符號的荒誕空間。很有趣的是,她從頭至尾說了這麼多,獨獨缺了賈導最在意的情感空間。這反應了什麼樣的問題?
      《三峽好人》凸顯了賈導的一個弱點:他有時候會安排些沒有感覺的片段,只為迎合某些偏好「後現代」的影評;或者僅僅只是因為不知道要如何表達而勉強為之,卻沒有警覺到這些片段的薄弱、空洞、沒有內容(感覺)。
      一個電影導的思想必須要有豐富的感覺去支撐,當一個導演的思想失去感覺的支撐,而自己沒也能力覺察時,他才真的是在走鋼索!

再見,賈導——和他的香煙
      絕大部分導演都會有敗筆,不該期待導演的完美。有些導演會經歷不同時期的風格轉變,觀眾不妨有點耐心。
      但是,當賈導分不清楚雪茄和香煙的差別時,那可就是很嚴重的問題了。
      前面說過,香煙是可以分享的,經常分享的,是情感的交流與聯繫,是賈導最在意的人間核心價值。
      雪茄呢?你大概沒看過有人掏出一整盒雪茄給大家隨意抽,通常它是自己抽,或者在企管高管的豪華辦公室裡跟貴賓分享的——它絕對不屬於日常生活不屬於底層群眾;它象徵社交應酬,而不是真情真義。一句話,雪茄是賈導核心價值的反面,是賈導核心價值的否定
      賈導在抽雪茄,如果不是許知遠遞給他的,那問題可就嚴重了!
      不只這一端。賈導說:「我們一個哲學換過一個哲學。」有嗎?賈導真的認真研究過一個又一個的哲學思想?還是只翻閱過一本又一本的哲學書的書皮?還是有口無心地跟北京、上海、香港的那些文藝圈痞子們學會把一個又一個「不知其然」的哲學術語掛在嘴上?
      這是不是一種虛情假意的社交應酬,甚至惡劣的江湖騙術(就像《三峽好人》一開始的那一場魔術騙術)?
      除了雪茄這個派頭與象徵之外,賈導是不是在尋找新的自我形象時忘了自己的核心價值,甚至分不清楚真心真意跟虛情假意?
      《三峽好人》片尾裡走在鋼索上的,不只是整個巨變中的中國,還包括自居為底層良心的賈導。
      賈導是應該要離開北京、上海和香港,只是他能不能重新感受到土地的溫度和情感,恐怕會是他創作生命的一大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