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7日 星期一

公民活動與政黨活動,如何拿捏分際

      這兩年來退居屋角的書房,鎮日相伴的僅有陽光、清風、朗月、蛙鳴和花草,以及日夜彼此糾葛、干戈、對話的先哲。有很多心得,心情常保愉快,只是寫作過程迂迴而緩慢。
      然而香港反送中一役還是把我從屋角鎮醒,持續關注了幾天,密集地搜尋了過去的相關線索,也想了幾天。我有兩個問題不解:(1)中南海有沒有機會了解港人的心?(2)台灣人在這一次抗爭中的表現意味著什麼——尤其是週日在立法院前的集結,是在展現公民意識,還是在替民進黨助選?——公民活動與政黨活動有沒有分界線?該不該有分界線?

中南海何時能懂「香港人」的心?
      香港移交中國才22年,三任特首各自捅了一個超級馬蜂窩,而抗議人潮一波高過一波;目前這一波甚至驚動了全世界的政壇領袖,而紛紛發言挺香港。
      統一不能只靠民族情感或者蠻力,然而大陸上的網路鄉民似乎除此之外想不出任何手段。中南海理論上要遠比鄉民們高明,但是究竟高明了多少?
      依我的解讀,香港每一次的抗議浪潮都意味著中南海不懂香港人的心;浪潮越高,表示認知落差越大。然而,這如何可能?
      香港是中國跟世界最敏感的交界處,是中國一再宣示「與世界和平共處」的展示櫥窗,按理講「治理香港」也應該是中南海最優先的大事之一。為何卻每任特首都出大錯,而且越治理,反中情緒越高張?難道中南海也有人才荒,沒人能懂港人的心?
      三次強烈的反中浪潮,都起因於削減香港人所珍惜的法制、民主與自由,或者低估了香港人捍衛法制、民主與自由的底線。過去如此,未來呢?中南海的領導班子一任換過一任,每一任的教育水準都比前一任高,而智囊團對西方與現代思潮的了解也是一批高過一批,他們會不會有朝一日終於了解「香港人」對法制、民主與自由的感受?
      對於這個問題,有時候我是略帶著審慎的樂觀:大陸的海歸派已經多到「多一個不算多,少一個不算少」,遲早大陸的領導階層(智囊團)也會從這些海歸派感受到何謂法制、民主與自由吧?
      有時候我又不敢樂觀。大陸在過去數百年從封建、內戰、抗戰、內戰、階級鬥爭、文革、六四等歲月裡走過,似乎從不曾走出「大家長制」的陰影,似乎始終渴望著靠英明的家長帶來社會的正義。「夏蟲不足與言冰」,這樣一群人(即便是其中的秀逸分子),從不曾真正親身體會過法制、民主與自由的滋味,如何叫他們從西方的書籍和抽象的理念去體認法制、民主與自由?
      況且,「香港人」對法制、民主與自由的感受隨著世代交替而改變著,年輕世代對法制、民主與自由的堅持似乎一代高過一代。習慣於大陸大家長式管理(倫理)的中南海領導圈(智囊團)有辦法在生活習性與潛意識裡越來越接近「香港人」的感受?還是自以為越來越近,實則始終趕不上香港的變化而距離越來越遠?
      況且14億人口中的人才理應多元且蔚然可觀,實際上可以影響中南海決策的人卻或許必須通過特殊的(狹窄)管道。若然,不管14億人口中的人才有多麼多元與可觀,很難說中南海的決策觀點絕不會過於狹隘。
      越想越覺得事實紛雜,香港的事各方勢力都在較勁,有人想把馬蜂窩捅大點(給中南海出難題),有人想把馬蜂窩丟給別人去收拾(斷尾求生),實情與未來發展都難以臆測。

「撐香港,反送中」——公民活動 or 政黨活動?
      週日(16日)在立法院群賢樓外舉辦「撐香港,反送中」的集會,主要是由台灣公民陣線、台灣青年民主協會、在台香港學生及畢業生三個單位發起,媒體對參與人數的報導從上千人、六千人到上萬人不等(基本上跟該報政治立場密切相關)。
      以前真正具有草根關懷的社運團體都很忌諱被民進黨「割稻尾」,通常會很努力地婉拒政黨代表上舞台,以便盡可能地維持公民團體的自主性與單純性。然而週日在立院前的集會,卻是「坦蕩蕩」地把民進黨代表管碧玲和時代力量代表徐永明捧上舞台,讓群眾歡呼——不只不怕被民進黨「割稻尾」,還生怕民進黨「割稻尾」割得不夠爽。
      我很慶幸自己這一次終於不在被「割稻尾」的群眾裡頭,卻又不禁感到納悶。
      立院前的這一次集會,在我眼中是台灣公民社會的大倒退。1980年代的社會運動緊密牽連著公害、無殼蝸牛等急迫地等待解決的問題,因此社運團體始終倚附著民進黨,期望能在最短時間內募集資源,並且立即通過民進黨團在立法院的運作產生政治上的實質影響。
      後來,社運團體看清民進黨「只想坐收漁翁之利,無意認真改革」,因而逐漸試圖跟民進黨保持距離。因此,即便「台灣農村陣線」有多位核心人物跟著民進黨一起入閣,在其運作期間也是維繫著「貌似獨立公民團體,實則暗通民進黨部」的模式,而不敢公然把社運成果堂堂皇皇地送給民進黨。然而週日的立法院集會,卻似乎絲毫不避諱被看成民進黨的附隨組織。
      我確實相信會有很多台灣人自發地聲援香港人,然而他們的熱忱會不會被政黨和其附隨組織濫用?週日的立法院集會究竟是「台灣人挺香港人權」的公民運動?還是有人在借公民團體之名為蔡英文造勢的選舉活動
      台灣的社會運動往往是「中老年人募資源、操盤;年輕人跑腿、搏出頭」的模式。所以,我去查索了「台灣公民陣線」這個充滿左派意味的名號。
      一進入這個團體的臉書官網,立即看到管碧玲的照片,然後是下左時代力量徐永明的照片,徐永明右邊是我不認識的人。似乎這個團體擺明了就是把自己看成替民進黨抬轎的人,或者至少絲毫不怕被如此地理解、聯想。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團體?是公民團體?還是政黨的附隨組織?是擁有深刻的草根關懷和運動理念?還是會像農陣那樣地「選前號稱公民,選後名列閣員」?

台灣的「公民陣線」——姓社,還是姓綠?
      「台灣公民陣線」是2019年3月18日成立的實際上是針對2020大選而集結的「政治社團」,卻號稱為紀念太陽花學運的「公民團體」。這又是我所不齒的作為。
      太陽花學運的起因是國民黨立委張慶忠以「審查超過90天,依法視為已經審查」為由,要將《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強行送交立法院院會存查,因而被社運團體與群眾視為踐踏立法程序。而後來群眾聲勢之所以如此龐大,跟江宜樺下令血洗行政院外群眾有關。
      因此,這一場運動有一部分人是支持台獨的,有一部分人是支持民進黨的,有一部分人是反中的,還有更多人(絕大多數人)是對馬英九與江宜樺的蠻橫不滿的自發、自主個體,沒有單一的政治屬性(跨藍綠、跨統獨、跨XX);沒有那個團體可以代表它,更沒有那個團體可以自居為它的合法繼承者。
      「台灣公民陣線」對太陽花學運進行狹義的解讀(排中運動),再自視為太陽花學運的繼承者(而不只是參與者或發起者),這種行徑跟民進黨的「割稻尾」何異(無怪乎他們也不介意將週日集會的成果公然送給民進黨)?
      為什麼台灣的社運越發展越失去自主性,越來越像政黨的附隨組織?這是不是台灣社運走下坡的具體徵兆?
      仔細看看「台灣公民陣線」的76位發起人名單,我就對週日這些「割稻尾」的舉措絲毫不感到訝異:其中不少人名或社團名字是我所熟知的,這些我所熟知的名字絕大多數都跟民進黨有密切的關係,長期以來欠缺草根關懷與實際行動(極少數例外),對「綠營執政」的堅持遠遠超過對「公民社會」的執念。
      然而「台灣公民陣線」的所有成員都自視為民進黨的外圍組織成員,或者自視為深綠嗎?還是說,這只意味著台灣的社運團體永遠扔不掉民進黨這個奶嘴(永遠長不大,再苦再辣都永遠含在嘴裡)?
      另一個問題是,台灣其他的公民團體,或者真正具有草根關懷與單純人權關懷的公民和團體,他們在哪裡?依照慣例在民進黨執政期間消失了嗎?還是默默地在作自己可以實踐的事?

公民活動與政黨活動的分際拿捏
      「台灣公民陣線」的官網用的是「citizenfront」,它避免使用國際上更為人熟知的「人民陣線」和「People's Front」或 「Popular Front」,應該是因為後面三者都跟共產黨有或遠或近的牽連——理由很可能是為了「去中」。
      你若 Google「"citizen front"」,幾乎無法從英文網頁裡看出這個名字的任何涵義。但是你若 Google「"people's front"」,你會找到一大堆網頁和團體。為什麼故意選用一個沒人知道其涵義的團體名稱,而不使用大家熟知的名稱?「台灣公民陣線」的發起人不乏中研院和頂大的學者,他們的英文涵養有那麼差,不知道該如何翻譯嗎?
      其實,這個命名恰恰反應「台灣公民陣線」意識形態上的一個嚴重矛盾和困局:「陣線」一詞明明源自於德國共產黨、共產國際的理念(左翼的結盟與串連),而「人民」一詞原本就是要鮮明地標示這個團體跟底層人民(和土地)的緊密連結;卻為了「排中」而用抽象的「公民」取代了真正有血有肉的「人民」一詞,也同時反應著這些「社運圈」不但已經拋棄左翼的精神和理想,甚至畏於跟左翼有任何的牽連,而變成一種跟土地、弱勢、草根無關的抽象理念,甚至只不過是一種狹隘的政治立場的偏執。
      然而社運一旦脫離了跟土地、弱勢、草根的緊密聯繫,以及左翼的精神和理想,甚至變成一種狹隘的政治立場的偏執,就只能流為一種在城市街頭無根地聚集、無根地解散的(知識分子和中產階級)活動。如此欠缺情感的抽象活動,它還能抗拒政黨的利誘或操弄(或者被利用,或者跟政黨分享成果而背叛其支持者)嗎?

台灣有左翼或「公民團體」嗎?
      公民團體應該是永遠站在人民的立場,向「強凌弱,富暴貧」的社會機制挑戰,永遠跟底層(弱勢的人民或土地)站在一起,永遠跟權力站在對立面。
      因此,純正(100%)的公民團體應該是永遠在野,永遠跟有機會執政的政黨對立,用人民的力量壓迫(操作)對立的政黨,逼迫他們在「優勝劣敗」(以創造人民普遍福祉的能力衡量其優劣)的遊戲機制下為廣大的人民服務。
      這樣的公民團體只有付出,沒有利益可得,因此生存維艱,也難以為繼。
      其次,堅定地組成左翼政黨,在清楚的黨綱規範下,為底層人民與土地爭福祉。然而睽諸歷史,左翼政黨很容易右傾——雖然還是好過倚附「貌似左傾,實則極右傾」的政黨。
      可惜台灣沒有左翼政黨,而真正關心底層的人在長期被「號稱左翼」的社運團體出賣後往往會淡出社運圈。倒是那些腦筋不清楚,老是跟政黨曖昧或不曖昧地互通款曲的團體,始終會吸引別有用心的人,以及政黨的利益交換,因而屹立不倒,或者前仆後繼而絡繹於途。
      公平、正義與純正的社會運動都是極其稀有。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