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2日 星期一

罕有人聞問的內心世界

      2017年一月底寫完《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迄今已經過了一年又九個多月。在這二十多個月裡,一直在嘗試著要寫一本人文類的書,談慾望、心靈、人性、藝術、詩、大自然與道德的關係,想為「道德」、「美學」與「人文」翻案,談一談吻合人性事實的「道德」與「美學」,想談一談不同於千古以來「一廂情願」的膚淺「道德」和「美學」,談一談「風花雪月」以外真正值得「為之生,為之死」的人文。
      結果,一再失敗,一再重寫。歷經多次自以為「這一次應該可以寫得成了」,卻又在寫完七、八章(四、五萬字)以後再度擱筆;然後重新讀書,重新構思,重新寫綱要,重新下筆,..... 一再重蹈覆轍。
      這是不是一種必然?

不合時宜的人,不合時宜的感情,不合時宜的書
      詩可以賦予文字新的生命,那是因為讀者願意去揣摩、推敲。一般情況下,我們是借用文字在一般生活語境下被使用的方式(意涵),來鋪陳我們意圖呈展的思緒、情懷。
      即便詩可以賦予文字新的生命,那也是需要借用讀者的想像力,因而必須跟讀者的生命經驗對話(糾纏)。寫作,既是一種創新,也是一種跟當代閱讀經驗的拉扯(糾纏),往往難以「免俗」。
      那麼,在一個早已被膚淺情調淹沒而不自覺的社會裡,嚴肅的、深層的寫作是有可能的嗎(我說的不是獨白)?
      有時候不免會懷疑,中文早已被暢銷書的膚淺情調蒙上一層厚厚的硬繭。不管你試著用什麼樣的角度去闡述較深層的情感、思想,讀者都會聯想起(淹沒、陷溺於)各種既有的膚淺情調裡。
      在一個連《金剛經》都可以被拿來販賣膚淺情調的生活世界裡,還有什麼的深刻情感可以穿破書市的成見?
      曾在日月潭邊最貴的五星級飯店門口看見佛教僧侶從飯店裡把行李搬上豪華的 Benz 驕車,在高鐵商務艙裡見過西藏喇嘛,也曾在日式餐廳外看見裡頭的修女在吃昂貴的生魚片大餐。有時候我真的會懷疑,到底是我不解何謂「修行」,還是他們真的不懂「修行」?
      也許這真的是末法時代?如果是末法時代,或許《金剛經》就是會被拿來當作膚淺情調的「深層暗示」——僅只於「暗示」,其實根本就沒有「深層」,甚至除了最表面的那一層之後根本就沒有第二層了。
      在這樣的時代裡,慾望、心靈、人性、藝術、詩、大自然與道德等詞語都是跟「夫、乎、者、也」一樣的虛詞了。
      一本以虛詞為核心話題的書,會有幾個人讀?沒人讀的書需要寫嗎?

心靈,一個撲朔迷離的世界和語詞
      梭羅的《湖濱散記》在美國幾乎是必讀的經典——尤其在美國文學界。他呼籲讀者在大自然與心靈世界裡探索生命更高遠、深刻的可能。雖然愛默生迅速地讚揚他這個傑出弟子的佳作,而且在剛出版那幾年裡的 66 篇書評裡有 46篇是好評,但是在另一批書評裡卻不乏 "quaint"、 "eccentric"、 "selfish"、 "strange"、 "impractical"、 "manor born"、 "misanthropic" 這樣的形容詞。
      不過,他的書開始暢銷,是在 60s~70s 的反戰運動之後,這讓我難免擔心:這本書的暢銷,意味著曲解的開始。
      所有的人都自以為懂「心靈」,所有的人都用自己的「心靈」去衡量別人的「心靈」。我們不該為此感到訝異,該訝異的是:竟然有(年輕)人願意拋下自己的「心靈」,去了解另一種(陌生的、難以捉摸的)「心靈」。

成長,一種冒險、盲從與機緣
      假如我年輕時不曾誤信某些人比我更懂得人類的「心靈」,也許我永遠都只不過是一個熱愛泥土與青草氣味的鄉下孩子;假如我不曾認真去實踐所有我曾相信過的美好,也許我至今仍舊只是人云亦云、一廂情願地販賣膚淺的情調而自以為是心靈大師。
      心靈的探險確實是一場不必然回得來的冒險,我們隨時可能會找到一個窠臼,自以為是地窩在裡頭,而且自以為那裡頭就是真理。我們也無須為此感到訝異,該訝異的是:竟然有人可以一再走出既有的窠臼,一再發現人類心靈比他已知的更寬闊、淵深,甚至崇高。
      可惜的是,那是一個語言難以企及的世界。

言語道斷
      佛經總是提醒:佛法在「言語道斷,心行滅處」。這是無奈!如果佛法真的在「言語道斷,心行滅處」,年輕人要何處找跡象去參悟?
      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的結尾處說:可以被說清楚的,我已設法說清楚;不可能被說清楚的那些,人該保持沉默。
      而米蘭昆德拉喜歡說:當人類開始思索的時候,上帝就發笑。
      王陽明曾跟學生說:「吾幼時求聖學不得,亦嘗篤志(仙佛)二氏。其後居夷三載,始見聖人端緒,悔錯用功二十年。」
      活著,有很多種可能。求名、求利、立功、立言。最寂寞的是探索自己的心靈世界,最艱難的或許也是探索自己的心靈世界。一條寂寞、艱難而無助於溫飽的道路,誰願意去走?應該是不懂功名利祿的鳥獸遠多於人類吧?
      梭羅鼓勵讀者多跟鳥獸接觸而遠離人跡,其中的寂寞(和滿足)大概是很難「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