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7日 星期四

公主徹夜未眠 Nessun Dorma 的幾個版本

      想介紹〈公主徹夜未眠〉(Nessun Dorma)的幾個版本,讓讀者自己反覆比較,以便揣摩其中差異和滋味。不過,得先說一下關於怎麼聽的問題。
      「怎麼聽音樂」是一個有趣又麻煩的問題,而專家的說法往往讓一般人越聽越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如果真要拿起總譜來,從曲式與調性分析開始,夾雜地講到對位、和聲和管弦樂法的特色,別說是一般人會昏倒,連我這個參加過六年樂隊,在蘇申鏞的音樂課裡被魔鬼訓練過,又在高三時自己帶竹中管樂隊一整年的人,也早已昏倒了。
      沒想到,武漢大學有個迷死很多學生的音樂系教授江柏安竟然可以用 22:38的時間講出一番我覺得很值得聽的「導論」。


一、好聽的、有趣的、有意思的
      有人說,如果念過武漢大學而沒聽過江柏安的「音樂欣賞」,就是入寶山空手而回。我無法對此加以評價(不了解這人),但是他在「一席」的談話(上面的錄影)確實是對門外漢很好的「入門引言」。
      關於「有趣的聲音」,或許要自己認真玩過至少一種樂器才比較能體會;關於「好聽的聲音」,其實我覺得已經是個麻煩的問題,而「有意思的聲音」則是最麻煩的。

二、器樂、歌詞與音樂的純粹性
      江柏安強調要認真聽純器樂的音樂(或者沒有歌詞的音樂),才算是開始欣賞音樂。
      我可以基於以下的觀察角度而有條件地同意他的話:一般人聽歌的時候,往往是被歌詞感動,甚至是被自己的處境與情懷(單戀、失戀、熱戀、憧憬愛情)所感動,跟樂曲的好壞關係微薄,甚至連很爛的歌詞都可能因為很煽情和聽眾自己的亂投射就感動一大堆人;還有人根本只是跟著旁邊的群眾瞎起鬨,享受「氣氛」。這些確實都跟音樂沒有任何的關係。此外,很多人一旦去參加「從頭到尾都沒有歌詞」的音樂會(不管是古典音樂、國樂、熱門音樂,或吉他獨奏),就乏味到睡著。這也是「人們往往只是被歌詞所打動」的佐證。

三、好聽的音樂——什麼音樂算是「好聽」
      至於「好聽的聲音」,真的很麻煩。表面上(從物理學或聲學的角度),獨奏與獨唱的音樂是由四個要素構成的:樂譜上面關於音高變化強弱變化的描述構成了旋律,相同旋律下有不同的音色,同一個人在前後兩天唱同一支歌時「樂曲詮釋」略有不同,而所謂的「樂曲詮釋」只不過是根據樂譜(且在專家認可的變化範圍內)略為改變強弱的變化速度,在標準節奏下略為擠壓或延伸某個音符的長度,以及使用重音(accent)、滑音、斷音來賦予旋律微妙的「表情」變化,如此而已。所以,從物理觀點看,不同演奏者(演唱者)詮釋同一支曲子時,差異不會太大。
      事實呢,只要你仔細比較過黃安源、王國潼和閩惠芬的〈江河水〉,就會發現你被撩撥起來的情感、情懷或情愫迥然不同。
      江柏安說,除了標題音樂之外,音樂很少有「意思」(meaning)。我會換個不盡相同的方式來說類似的想法。
      很多「情調音樂」和浪漫音樂的確就只是在鋪陳一種舒服的、柔美的、略帶悲傷的「情調」或「氣氛」,它沒有故事(敘事)與故事背景,沒有可以翻譯成(對應著)白話文的特定情感或想法,沒有明確或不變的「主題」,但是它會撩撥你的「情愫」或「情緒」;你可以籠統而語帶保留地形容它為「抒情的」、「悲傷的」、「快樂的」,但是它又不僅僅只是「抒情的」、「悲傷的」、「快樂的」,還有很多「難以言喻」、「不可言傳」的部分;此外,它的「悲傷」也不是口語或文學中所謂的「悲傷」。
      最簡單的說法是:「音樂≠文字、語言、文學」——雖然兩者之間可能存在有一小塊模模糊糊的交集。
      以〈江河水〉這一曲二胡音樂為例,它原本是東北民間樂曲,據說最初是為笙管演奏,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改成二胡音樂。其次,說不定這曲子最早也不是叫做〈江河水〉,而是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被稱為〈江河水〉。而且,很可能它原本沒有名字,被改編成二胡曲之後,有人覺得這曲子的某些部分會讓人有「江河水」的聯想,因而把它命名為〈江河水〉,所以你也不能把它歸屬於西方音樂概念中的「標題音樂」。
      那麼,〈江河水〉這個民間樂曲有它原本想要傳遞的「固有感情」嗎?也許有一點,也許原本不明顯,是後來的改編者和演奏家們一點一滴地「發現」或「賦予」它的——譬如,通過「樂曲詮釋」,黃安源、王國潼和閩惠芬各自把〈江河水〉詮釋成他們想要的「好聽」,而我聽起來卻像是三種「感情」。
      那麼,這三人詮釋下的〈江河水〉這曲子,那一者最「好聽」?這真難回答。
      對我而言,我會去比較我被音樂撩撥起來的感受或感情,然後再根據「我喜不喜歡這種被撩撥起來的感受(或感情)」來決定我喜不喜歡這音樂(或樂曲詮釋)。
      所以,當我在評價一首曲子時,它同時牽涉到四件事:寫在樂譜上的那個「曲子」、經過演奏者詮釋後演奏出來的曲子、那曲子在我心裡撩撥起的感受(或感情),我對這感受(或感情)的辨識(或者我對它的形容)與評價。而且,這個評價是會隨著人生的閱歷而改變的。
      高中時,我喜歡銅管樂的華麗、雄壯、威武,後來覺得那是粗俗、誇大、沒有深度的感情。也曾喜歡過史特勞斯父子的華爾滋,覺得它們優雅、華麗,後來又覺得那種華麗欠缺情感的深度,飄在半空中,純屬討好貴族的輕浮與誇染。
      簡言之,當我在評價音樂時,實際上是在評價我所辨識出來的情感或感受—— 一般而言,如果那種感受無法對應著較深刻的感情,我就不喜歡。
      我對音樂的評價確實有屬於主觀的成分,也會隨著閱歷而改變,但是它最後卻有一定的穩定性——我在十幾、二十年前聽過黃安源、王國潼和閩惠芬的二胡音樂,最近重聽時的評價基本上大同小異。所以,我對音樂的評價也有一部分是屬於不會隨著時間而明顯改變的「穩定」成分。
      有一定專業水準的音樂家(譬如音樂系的教授)會像我這樣地去評價音樂嗎?我認識的音樂家很少,但是我猜他們多半不會這樣地談音樂。
      那麼,我的看法(或評價)有參考價值嗎?我不知道,但是我絕對無意推銷,或者去跟人打擂台,辯論看誰的看法比較有道理。喜歡的話你聽聽,不喜歡的話把它當垃圾,取捨在你。
      所以,我總是用「我的XXX」來陳述我有關人文與藝術的感受和想法,它的意圖並非用以凸顯我的自大,而是用以凸顯我的私己性——除非是公共議題(尤其是牽涉到弱勢的人權),否則我從來不喜歡跟別人比高下,不喜歡說服別人,只喜歡認真地詰問自己、逼自己去分辨好壞,以便認真地為自己抉擇(但是絕對不替別人做抉擇)。

四、如果想要學我聽音樂的方法
      要學我的方法,首先要「聽進」音樂。很多人聽音樂時滿腦子都在想:「這一段是什麼意思」,「這一段詮釋得好不好」,結果,音樂迅速地流逝,你滿腦的思緒根本就在妨礙你的「聆聽」。沒有「聆聽」,談什麼分辨與評價?
      為了阻斷自己的「思緒」,逼自己「聽進」音樂,我以前的鍛鍊方式是認真去分辨同一首曲子的不同版本,看自己有什麼樣的不同感受;而且,當我在企圖掌握我自己的感受時,強迫自己中斷思緒和評價。
      等我很輕易地可以分辨不同版本時,再問自己:「我被撩撥起來的感受,會不會類似(但絕不會相同)於那一種人生情境下的感受或感情?」(這就是我所謂的「辨識」感情或感受)我會一再地反覆聽,聽完一再地反覆問自己(「辨識」);有不確定之處時,重新再聽,再辨識。等我對自己的辨識有把握(被音樂撩撥起來的感情的確很像某種人生情境下會有的感情或感受)之後,再問自己:「我喜歡這種感受(或感情)嗎?」

五、〈公主徹夜未眠〉的幾個版本
      剛開始比較時,先挑差異較大的(我挑的版本都有附網址連結)。所以,我們來比較 Pavarotti 在1977年的錄音(那是他處於巔峰期的錄音之一)
和蘇聯紅軍男高音 Vladislav Golikov 的錄音(在下面)
      Vladislav Golikov 的音域之寬廣絕不下於Luciano Pavarotti,所以他也可以用很嘹亮、圓潤的聲音輕鬆地唱出〈公主徹夜未眠〉,而他的咬字(雖然是義大利文)至少跟 Pavarotti 一樣地清晰。
      如果你分辨不出上述兩者的差別,那就試著分辨 Pavarotti 的 1977 年錄音,和荷蘭傳奇少女 Amira Willighagen 九歲時在選秀節目裡贏得總決賽冠軍時唱的 Nessun Dorma(在下面)

       接下來,Pavarotti PK Pavarotti,比較 Pavarotti 的 1977 年錄音跟他在電影 "Yes, Giorgio" 中的片段(在下面)做比較,其中跟 Pavarotti 深情相望的電影女主角是由美國女星 Kathryn Harrold 扮演的。
      Pavarotti 在片尾故意把倒數第二個音拉長到很誇張的程度,很多聽眾因而讚嘆得不得了。我聽起來是超造作、無聊、濫情。尤其配上 Pavarotti 眼角的淚光,更是造作、俗爛——要怪的是導演。
      倒數第二支影片是 Pavarotti 於 2002 年在 Yokohama 演出的錄影。
      我猜他那時候已經有點力不從心,所以許多細節(尤其是轉折處和樂句的起首處)處理得不夠細緻(相對於 1977年的錄影)。先聽音樂,不要看表情。最後再看他表情,還是蠻用心想唱好,但是漲紅著臉,大概真是因為力不從心,而不是因為漫不精心。不過,我也曾聽過(看過)他漫不經心的時候(至少一次),那時候他還沒那麼力不從心。
      最後是 Pavarotti 在 1994 年的演唱(看下面),那時候他的實力還完整無損,唱起來也算用心,但是詮釋得比 1977年的版本還放鬆(或者說「自然」一點)。兩個版本趣味不太一樣,我認為不分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