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1日 星期一

解讀阿莫多瓦的《痛苦與榮耀》

      一部電影的「影評」,至少要先努力地去完整解讀電影裡的所有重要線索,無所遺漏地編織成一個說得過去(甚至見人所未見)的理解(解讀);然後,在這基礎上,所謂的「影評」才不會變成是牽強附會、斷章取義,甚至任意曲解。
      然而看完這一部電影後,我翻閱許多英文大報的影評,卻大失所望地發現:他們竟然漏掉絕大部分的關鍵線索而不自覺(譬如這一篇)!

想不想測試一下你自己的解讀能力?
      如果你已經看過這電影,且有足夠的好奇心,不妨先問問自己底下的這三個關鍵問題,下一節再來看看我如何解讀——沒看過的可以到中華電信 MOD 裡去搜尋(單片 90元,但願它還在),或者尋找其他片源。
      影片一開始,泳池裡的男主角 Salvador Mallo(Antonio Banderas 飾)就說出:我通過自己身體上的各種痛苦認識了人體的結構,通過自己的旅行認識這個世界(暗示他的全球知名度與成就,即所謂的 glory);所有的痛苦都讓我求告神,但是只有一種痛苦讓我變成無神論

      哪些痛苦讓他靠近神(想向神禱告)?哪一種痛苦讓他遠離神(成為無神論者)?如果你無法回答,就等於漏掉電影裡一個極為重要的關鍵的線索。
      其次,Salvador Mallo 這個導演跟一位32年來不曾聯絡的演員 Alberto Crespo 重新聯絡。他們當年爭執的關鍵,是 Salvador 無法原諒 Alberto 吸食嗎啡(他不介意圈內人吸大麻等不會上癮的東西,但是激烈反對吸食會上癮的嗎啡)。結果,Salvador 卻在 Alberto 的「分享」下開始吸食嗎啡,還自己去設法購買。然而在見過當年的同性戀伴侶 Federico 之後,Salvador 又決心去找醫師戒毒,並且在戒毒成功之後重新開始拍片。
Salvador 去請醫師協助戒毒

      是什麼因素讓他一度極端的消沈(寫劇本是為了遺忘,而不是為了演出)?又是什麼原因讓他重拾生命意志「嗎啡」在這個改變的過程中象徵什麼?——這一組問題的答案緊扣著上一組問題的答案,兩者之間有極端緊密的關係。
      再者,Salvador 憶起母親晚年時跟他的對話,他對媽說:「妳曾自言自語:『你到底遺傳了誰?』而我聽不出裡頭有任何的欣慰或驕傲。」Salvador 到底遺傳了誰遺傳了什麼他媽那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Salvador 要醫師幫他戒毒時曾說:我還沒走出喪母之痛那是什麼樣的痛?那個痛是否跟「會讓我成為無神論者」的痛有關?而 Salvador 的母親實際上又是怎樣的人——比較一下美麗的 Penélope Cruz 和 Julieta Serrano 扮演的老年時的母親,誰比較像阿莫多瓦(或 Salvador)母親的真實樣貌與神情? 

Salvador 跟晚年的母親(Julieta Serrano 扮演

令人窒息的、不下去的痛苦——電影解讀
      Salvador 這個導演環繞全球無數週,甚至因而熟知全球地理,因為他是享譽全球的大導演。

      他的藝術天分主要是遺傳自母親——Penélope Cruz 扮演的年輕母親讓童年的 Salvador 騎在她背上,表現出母子間超乎常人的親密;而父親幾乎是從來都不出現的缺席者;在河邊洗衣時,群婦的歌聲在節奏上的拿捏精準至極,把一個簡單的小曲唱得有聲有色,尤其休止符的長度更是拿捏到恰到好處,側寫著這群婦女的歌唱天賦;Salvador 的母親把一個早期基督徒苦修的簡陋洞穴佈置得像天堂(伊甸園)般的美麗,凸顯的是她對美的感受與表現能力——對應著 Salvador 令人驚艷的衣著和居家品味(單色的上衣和單色的長褲就可以讓人印象深刻地感受出色的衣著品味,再加上一件單色的外套,三種顏色就可以顯得色彩氾濫;至於居家的家具、室內裝潢,更是充滿活潑而氾濫的色彩) 。


      然而他媽媽卻語帶遺憾地說:「你到底是遺傳了誰?」甚至說他一向都不乖。Salvador 知道母親的那一句話影射著他的性傾向——他不敢讓母親搬去跟他住,因為不願意讓他母親知道他的性傾向;然而他媽既有極端保守的宗教信仰,又敏銳地覺察得到他有事瞞著她(老大年紀還不結婚,摯愛著她卻又不肯讓她搬去同住,讓她疑心兒子的性向有問題)。
      西班牙女演員 Julieta Serrano 扮演了 Salvador 晚年的母親。Julieta Serrano 有能力扮演很活潑、開朗的角色,阿莫多瓦卻故意把她打扮得像個想不開的鄉下老太婆(恰與 Penélope Cruz 扮演的年輕母親在外貌與精神上成相反的強烈對比),目的是要凸顯她母親信仰的虔誠(與頑固)。
      Salvador 母子情感聯繫極深,而且都是敏感的人,只是彼此不願意道破最在意的事實。但是媽媽那一句埋怨在 Salvador 心裡,痛徹心肺——他的一切才華(榮耀)都遺傳自母親,然而他的母親卻無法以他的成就為榮(媽送他去神學院唸書,是要他出人頭地,而他也已經成為享譽全球的導演,甚至有人要重演他 32 年前的作品),而對他的性傾向耿耿於懷。他最摯愛的母親無法接納他,這才是讓他成為無神論者的那種痛(電影片名 Pain and Glory 裡的那個 pain),也是使他無法呼吸,極端消沈的那種痛。
      他無法成為媽所渴望的異性戀者和天主教保守觀念中的「好男孩」,只能答應媽媽陪她回老家,結果連這個承諾都沒有做到。因此,他遲遲無法走出喪母之痛,甚至極度消沈、自暴自棄。
      然而他性傾向絕非他的自由意志所能決定的——他可以抗拒嗎啡(象徵自由意志的瓦解、喪失),可以長期忍受各種生理上的痛(即便止痛藥早已失效),他絕非耽溺於生理性快感而沒有自制能力、不自愛的人;他的消沈與吸食嗎啡,是因為媽媽不能接受他,而他又偏偏連答應陪母親返鄉都做不到,一再讓媽媽失望,這一點讓他厭倦(厭惡)自己。
      其實他不是不愛女人(他愛女人,仰慕女人、欽佩女人的才藝和外交手腕,甚至想要成為女人)他只是無法跟她們做愛而已。這一切是上帝決定的,並非出乎他的自由意志,也不是母親的遺傳,而母親不但無法接受他,甚至懷疑他的性傾向來自父母的遺傳。天底下還有比這個叫人痛苦的事嗎?

愛,使得生命復活
      Salvador 心裡的另一個痛,是他的愛無法讓他的早期愛人 Federico 遠離毒品(放棄自由意志,被毒品控制)。當他們重聚,發現 Federico 已經遠離毒品,似乎他的愛是有作用的。這是他重新拾回創作欲與生命意志的關鍵因素之一。
      他跟母親的愛,不足以讓母親接納他;然而他對 Federico 的愛,最終還是讓他擁抱生命而遠離毒品。於是,他相信愛的力量,決心重新拾回生命(遠離毒品,重新創作)。
     臨別時 Federico 問他要不要共寢一夜,他知道 Federico 不但已經結婚且離婚過,有一個同性戀的兒子,而且已經又有一個女性的愛人。他不願意當第三者,溫和地婉謝——然而這不代表他想跟 Federico 一樣地抗拒自己最真實(原初)的性傾向。

重回伊甸園——童年的美麗回憶
      他在醫師的幫忙下成功地戒毒,重新寫劇本、拍電影。這部電影的名字是「Primer Deseo」,應該可以翻譯成「原初的慾望」,由 Penélope Cruz 扮演 Salvador 童年時的母親。這一部電影的時間軸始於河邊洗衣,和母親般去找父親,然後跟母親住在古老的基督徒苦修洞穴裡,巧遇泥水匠,教泥水匠識字與寫字(他用手碰觸泥水匠的手,帶著他寫字,阿莫多瓦刻意把這一幕鏡頭拉近,給予特寫;然而這時候童年的 Salvador 面部表情是專注而嚴肅的,就像後來認真導演的阿莫多瓦一般)。

      直到有一天,泥水匠先是背對著他而裸浴,最後在他拿浴巾給泥水匠時突然看到他正面全裸的身體與性器官,突然在半昏半醒的暑熱中暈倒。為什麼「原初的慾望」這部電影的敘事會終結在這一事件上?因為童年的  Salvador 之所以暈倒,半是因為暑熱,半是因為看到男人的裸體和性器官而激動到昏倒——他的性意識在這一瞬間覺醒(雖然他的心智還沒有真正的明白),他從天真、純潔、充滿好奇的男童進入青春期,也同時告別了童年的伊甸園。

      如果你注意「原初的慾望」這部電影裡的陽光與色彩,如此地亮眼、潔淨、明快而美麗,或許會進一步警覺到這是一部關於伊甸園的故事。一旦離開伊甸園之後,整部電影色彩洋溢,但是已經沒有伊甸園裡的那種滿滿的、潔淨的陽光。這不是說成人的世界充滿慾望與誘惑,而只是在說 Salvador 已經離開單純、明量、爽快、美麗的童年。但是他並不懷著感傷,所以整部電影充滿色彩(只有泳池裡的那一段帶著藍色的憂鬱,甚至沈悶到讓人快要窒息)。
       Salvador 終於接納了自己,接納了生命中的一切,也接納了母親的遺憾。他懷念童年,但是他不抱怨成年——生命不再亮麗如昔,卻依舊色彩斑爛,流洩不息。

拍案叫絕的電影語言
      阿莫多瓦總是在想辦法創新電影語言。片頭那一段關於痛苦的生理學以及世界地理的部分,如果用傳統的電影語言去交代,不知道要有多陳腐、費時。
      而這部電影裡衣著、家具的配色,絕妙且出色到遠比一場兩小時的時裝秀更加精彩。

      阿莫多瓦的才華與深刻度,在電影史上大概只有高達可以匹敵。若有人想要為他寫「影評」,最好先秤秤自己的斤兩——先問問自己,你夠不夠格為他寫「電影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