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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5日 星期日

夫妻。文化人類學(上)

      我常想:每一對新婚夫妻最好都具備一些文化人類學的基本素養。但是這個想法又常遭遇到一個反問(質疑):哪些基本素養?目前我還無法完整地回答,所以還在持續思索著,卻又不時地會想起:每一對新婚夫妻最好都具備一些文化人類學的基本素養。
      這個想法是不是有點突兀?甚至難以置信?
      尋常夫妻的婚姻,又不是跨國婚姻,或者《叛艦喋血記》裡英國皇家海軍驅逐艦的軍官迎娶大溪地的公主,能跟文化人類學有什麼關聯?
      但是,若說起1792年英國大使 George Macartney 與乾隆皇帝的初見面,應該就會有人警覺到文化人類學能在這裡頭擔負重要功能吧?所以,就讓我從1792年的乾隆爺八十大壽和1840年的鴉片戰爭說起吧。

鴉片戰爭與文化人類學
      鴉片戰爭與英國商人企圖強迫中國開放港口以利貿易有極大關係,而這個貿易需求更與英國對中國的長期巨幅貿易逆差有關。至於林則徐的燒毀鴉片,只不過是把早已囤積滿的火藥庫給點燃而已。
      於是,有些說書人就感慨:如果1792年的英國大使 George Macartney(被李鴻章取名為馬繼業,現在常譯為馬戛爾尼)能跟乾隆皇帝或清廷要員充分溝通以促進彼此了解的話,或許鴉片爭可免,也或許清廷會更充分理解「船堅炮利」的重要性,那麼甲午戰爭的慘敗或許就可免,後來的百年恥辱和今天的兩岸統獨爭議也可免。
      另外還有些說書人鑿鑿有據地說:如果當年 George Macartney 能在行前略知清廷的「國際禮儀」,並且強龍不壓地頭蛇地「入鄉隨俗」,或許他跟乾隆皇帝或清廷要員就有機會充分溝通。從這個線索說下去,鴉片戰爭的遠因就變成「跪單腳與跪雙腳」的禮儀之爭。
      而且,美國第六任總統 John Quincy Adams 確實相信上述觀點,並且在 1841年的一場演講裡這麼說:「The cause of the war is the kotow!
      不過,根據 George Macartney 的說法(參見注一),盡管他堅持只能按英國皇室禮儀跪單腳並低頭敬禮,但是最後依舊有機會兩度在熱河行宮裡晉見乾隆,向乾隆皇帝呈遞了英國國王的國書,並且親見清廷文武百官與各國使節全部伏地叩拜乾隆皇帝的壯觀場景(唯有他和隨行的英國使節只跪單膝並低頭敬禮,如同晉見喬治三世時)。
      此外,根據乾隆皇帝給喬治三世的回函,乾隆照樣自居尊位地用「勅諭𠸄咭唎國王知悉」開頭,也就是把喬治三世看成藩屬國的國王,而非平等地位。此外,還在回函中使用「航海來廷,叩祝萬壽」「具見爾國王恭順之誠,深爲嘉許。」等「以上對下」的詞語,同時表示「已令大臣帶領瞻覲錫予筵宴疊加賞賚,用示懷柔。」連沒有到北京去晉見的六百多位英國團員與船員也一視同仁地賜宴款待。
      不管是從 George Macartney 的記載,或者乾隆的「勅書」看來,彼此似乎並沒有因為「單膝」與「叩首」之爭而不悅。
      此外,清朝涉外事務的官員並非對洋人一無所知之輩。時任任長蘆鹽政兼管天津鈔關稅務的富察徵瑞(Zhengrui)奉命在天津接待時,還向 George Macartney 詳細解釋天朝叩首禮的必要性,並委婉地再三懇勸 George Macartney 區就天朝禮儀(參見此連結PDF檔第5頁第二段)。而且  George Macartney 是經驗老到的外交官,曾經擔任過駐俄羅斯的全權特使,與葉卡捷琳娜二世商談結盟事宜;也曾擔任加勒比群島總督、印度馬德拉斯總督,經驗老到,因而也確實瞭解到此禮儀的重要性。
      至於雙方如何週轉到可以讓 George Macartney 可以在晉見乾隆時只跪單膝,而且雙方似乎沒有不悅(至少表面上),我姑且略去說書人的說法,只在此說我不知道。
      於是問題來了:如果雙方似乎沒有不悅,為何喬治三世所請三事(放寬中英兩國之間的貿易限制;對在舟山附近島嶼上的英國商人、貨倉和停泊的船隻不設防;在北京設立永久性的使領館)皆被乾隆駁回?
      
清朝鎖國、閉關、防外,由來已久
      事實上元、明、清三代都施行過鎖國的海禁政策,以防倭寇以及叛亂份子勾結外人。尤其是清朝,為了削弱、消滅鄭成功等抗清力量,從順治十二年(公元1655年)起就實行海禁,既不准國人出海,也不准外國商船靠岸。直到康熙皇帝才在 1685年開放海禁,但是外國人基本上只能在廣東通商(以上詳見維基百科「海禁」詞條)。

為何拒絕英國所請三事?
      與其瞎猜,也許我們應該更認真考慮乾隆回函所言的真實性。
      乾隆回函中拒絕英國在北京建立外交與領事館,但是表明英國人只要願意像郎世寧等人那樣地融入中國社會,遵守天朝禮法以服事天朝。他說:「向來西洋各國有願來天朝當差之人,原准其來京,但旣來之後,即遵用天朝服色,安置堂內,永遠不准復回本國,此係天朝定製,想爾國王亦所知悉。」並且想當然爾地說:「設天朝欲差人常住爾國,亦豈爾國所能遵行?」「況西洋諸國甚多,非止爾一國。若俱似爾國王懇請派人留京,豈能一一聽許?是此事斷斷難行。」
      歐洲除了羅馬帝國時期之外,絕大多數時候諸國林立,或者互通使節,或者戰火頻仍。對他們而言,「外交」一詞的涵義迥異於獨霸於一方(天下)的中國。
      在中國朝廷文武百官全部加起來的認知範圍內,「中原」地大物博而周邊蠻荒落後,根本沒有「平等互惠」的可能性與必要性(玄奘取經是唯一的例外)。甚至連孔子都毫無人類學基本素養地讚譽管仲:「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
      因此,若說清廷文武百官都想不透為何要特許英國設立主權獨立的領使館,只需說是「千百年來經驗知識的必然」,以及「此例一開,難以收拾」就足夠了,根本不需要再從今天的角度(與認知)去批判清廷「自大」。
      至於另外兩項請求(開放貿易+准許英國船隻在沿海指定島嶼上自由進出),就像回函裡說的:「萬國來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不有。」但是「天朝撫有四海,惟勵精圖治,辦理政務,奇珍異寳,並不貴重。」因此完全想不出有通商的必要「然從不貴奇巧,並無更需爾國製辦物件。」
      這個說法,我也很可以買單,至少它完全吻合清廷文武百官的集體認知——畢竟英國所以亟欲開口通商,不只是為了要賣鴉片給中國,而是因為英國人(包括歐洲人)珍愛中國的瓷器、茶葉、絲綢,而中國人確實對英國人與歐洲的產品不感興趣,才會導致歐洲與中國長年累積巨幅貿易逆差,直到歐洲白銀大量流入中國而不得思量平衡貿易逆差的可行辦法。
      
當異文化相遇時
      當異文化相遇時,多少會促進彼此的瞭解。譬如  George Macartney 的使華,雖然所請三事皆被拒絕,然而卻對清廷與當時的中國有許多睿見(譬如滿漢兩制,以及大量農民貧困而難以為生,兩者都有可能造成中國治理上的嚴重亂局)。
      此外,清廷百官也非盡屬迂腐之輩,至少在 George Macartney 的眼中,「中國官員的應對靈巧值得讚嘆,且一般而言都是很值得尊敬的人物。
      根本問題在於,當異文化相遇時,也會不自覺地將眼見耳聞的事物斷章取義地擷取局部,再移花接木、穿鑿附會、郢書燕說地編織到自己的文化脈絡裡加以「理解」(詮釋+附會+想像+曲解),甚至還不自覺地加上價值判斷與道德審判
      譬如, George Macartney 對於中國官員的靈巧應對與避重就輕就忍不住加上道德審判,直指他們輕視然諾,說話不算數:「對待事實馬虎草率,當我們暗示他們的說詞前後矛盾,或者違背過去的承諾時,他們對此絲毫不以為意,似乎認為這些都為不足道,不值得認真。」
      對於以「I am a man of my words.」自豪的英國人而言,清廷官員簡直無恥、野蠻用 George Macartney 的話說,清廷的性格是「詭異地混合著炫耀性的好客和與生俱來的多疑、禮式性的文明和實質的魯野、隱諱難查的殷勤順服和嚴重的不馴。」就表面的事實而言,不能不說  George Macartney 的確觀察入微;就對於表面現象的理解(詮釋)而言,他對清廷官員何以如此行止完全無法「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甚至根本就嚴重地曲解。

基於想像的道德批判
      當人跟人有較深入而實質的互動時,很難避免會不自覺地對對方的言行舉止進行價值判斷與道德判斷。最可怕的是,這些價值判斷與道德判斷是在不自覺中進行的,而且不自覺地參雜著基於事實而有的想像+詮釋+附會+移花接木+郢書燕說」。尤其當異文化初相遇,且雙方都是極端聰明且觀察敏銳,因而對自己的觀察與判斷都信心十足的時候。
      所以,當我們跟異文化接觸時,最好有一些文化人類學(詮釋人類學)的基本素養和自覺。這一點,我相信很多人都可以同意。 

婚姻 = 兩種文化的結合
      但是,當兩個不同性別的人互相結縭時,難道他們不是原本活在殊異的文化體系內嗎?
      試想想青春期的男生和女生,他們的圈子差異多麼懸殊,他們的「可與不可」差距有多遠?再想想,青春期的男生如何了解女生?豈不是經常通過男生的彼此討論與經驗交流?而青春期的女生又如何了解難生?豈不也是經常通過女生的彼此討論與經驗交流?
      更別說他們的原生家庭有多麼不同的家教、「想當然爾」的價值判斷與習慣。
      尤其是在新竹,清交校友一向流行「理工男+文科女」的婚姻,這豈不就是 Snow 所謂「兩種文化」的典型與衝突?
      那麼,男女在婚前豈不是該具備一些文化人類學(詮釋人類學)的基本素養和自覺?
      關於這個問題,礙於時間已晚且本文篇幅已經太長,就留在下一篇(預定 7/1 刊出)再談了。


註一: George Macartney 自己的說法在這個連結裡面第6頁下方開始的第二篇文章 "2. MACARTNEY'S AUDIENCE WITH QIANLONG",這篇文章剛開始時的斜體字是後人的註解,正體字是 George Macartney 的親筆紀錄。
      此外,這個連結裡的必一篇文章 "1. LORD MACARTNEY'S COMMISSION FROM HENRY DUNDAS, 1792" 是當時英國內政部大臣給使節團的正式派遣命令和任務指引,開首的斜體字也同樣是後人的註解,正體字才是本文,文中充分流漏英國朝野對中國的迷惑不解與渴望了解:工藝先進,藝術發達,然而貿易制度卻絲毫不像文明社會而極端排外、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