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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2日 星期二

越戰、反戰與1960-70年代的美國學運

      1960-70 年代的學運延燒遍及歐洲與美洲、澳洲的各個大學校園,甚至跟其他的社會運動(法國的工運,美國的黑人人權運動)相結合,最後成為顛覆一切既定社會價值、秩序(刻板的性別規範與性別歧視,資本主義消費社會裡的生產與消費模式,中產階級的道德觀與價值觀,etc),最後才有了今天我們所熟悉(習以為常)的多元社會。
      然而這種天翻地覆的價值革命絕非「經濟發達社會必然的現象」,經濟發達僅僅只是為變革提供了物質基礎,思想(精神)革命還需要學術界的參與與引領(譬如《單向度的人》的出版,以及社會學和人類學界的反思與變革)。
      此外,法國學生運動(革命)的外貿與後果酷似美國的學生運動(革命),然而他們的社會背景與導火線則有鮮明的差異。
      這篇文章先談談越戰、反戰與美國學運的關係,下一篇文章再來談 1960-70 年代美學人類學界的劇烈改變。

反戰≠逃避兵役
      在戒嚴時期的國民黨宣傳裡,美國學生的反戰單純只是因為要逃避兵役。然而想要逃避兵役的美國人任何時期都有,為何越戰時期沒有任何足以引起媒體關注的反戰示威與規模較大的逃避兵役行為?
      其次,最具影響力的美國學生反戰組織 Students for a Democratic Society 成立於1960年,在1962年時還只有11個分會,到了1969年卻激增到超過300個分會。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此外,盡管越戰被稱為美國人的第一個「電視上的戰爭」(1960年代後期開始,許多美國人幾乎每天在報紙與電視上看大量的越戰報導,並且參與國內的各種論戰),然而1964年底之前美國派駐中南半島的記者才僅約20位,到 1968年時卻激增到將近 600位。
      所以,我們得先釐清 1964-1969 之間為何局勢會變化得如此劇烈。然後才會了解美國學生的「反戰」實際上是在反對什麼,以及原本屬於少數左翼學生的「反戰」為何會延燒成焚燒美國國旗、以及反抗社會既有秩序(價值觀)的全面性叛逆(價值觀革命)。

1955-1964:悄無聲息的戰火
      美國在 1955年就已經以軍事援助和軍事顧問團的形式介入越南的內戰。
      然而1960年代初期的美國媒體與美國人都單純地以為越戰乃是阻止共產黨勢力擴張的必要舉措,而且美軍主要的角色是提供戰略諮詢與訓練,鮮少介入第一線的衝突。因此,它跟絕大多數的美國人無關,也鮮少有美國人在關心越戰。
      然而1963年的北邑之戰裡越南的軍隊竟以五倍的優勢軍力和壓倒性的軍備優勢而讓北越軍順利地突圍,而且越南軍的傷亡是北越軍的數倍,還損失了五架直升機。這個事實讓媒體警覺到越南軍隊的戰鬥能力跟華盛頓的記者會簡報有很大的差異,而開始積極地想要搞清楚越南戰場上的事實。
      隨著美國記者的深入採訪,吳廷瑈總統及其親屬的貪污、腐敗與專制、獨裁逐漸在美國的媒體上現形,以致越來越多人開始質疑美國在越南到底是在打一場「捍衛正義」的戰爭,還是在支持「不義」的一方。尤其是越南和尚廣德法師在 1963年六月以汽油自焚的畫面被《紐約時報》記者拍攝下來,更是震驚美國人,以及加深了美國人對自己究竟是站在「正義」的一方或「不義」的一方更感懷疑。
      這時候,美國的左翼大學生也開始小規模的示威,抗議政府支持貪腐的吳廷瑈政府。
      1964年8月,北越和美國艦艇在北部灣(東京灣)海上發生武裝衝突,導致美國國會通過針對北越的北部灣決議案,授權美國總統在未經國會正式宣戰的情況下採取包括武力介入在內的一切必要措施,以協助東南亞條約組織的任何成員抵禦威脅。
      當時剛打贏的大選的美國總統詹森毀棄競選時「不派美國軍人到越南打代理戰爭」的承諾,急遽增派美軍武裝部隊介入越南的第一線作戰,從1964年的三萬兵力迅速增漲到1965年底的18萬人
      1965年一月份的蓋洛普民意測驗顯示:三分之二的美國人認為越南沒有能力建立起自己的穩定政府,八成的受訪者認為越共正在贏得這一場戰爭。然而也有一半的受訪者認美國有義務支持獨立的國家免於被共產黨侵犯,且僅有少數人以為美國該從越南撤軍。
      同年,為期儘快結束越戰,詹森總統在1965年核准在越南使用既殘忍又違反人道精神的燒夷彈

正義之戰與不義之戰
     美國派遣的第一批戰鬥部隊到達越南後不久的1965年四月一日,Wisconsin 大學 Madison 校區的社會系主任 William Sewell 在校園裡舉辦公開的演講與座談,反對美國派兵到越戰打代理戰爭,現場擠滿聽眾。此後學生的示威抗議與大學教授的「反戰座談(teach-in)」逐漸增加(表面上像座談會,實質上經常兼具教學與動員的目的)。到了1965年的十月,Berkeley 校園裡的一場「反戰座談」結束後有 15,000人參與示威遊行
      越戰越演越烈,到1966年底已經有 6,000 名美國軍人死亡,並且在 1968年初累積到 2.5萬人。
      同時美國政府在 1966年五月修改徵調役男的政策,使得約莫一半的大學生有可能會失去原本規定的緩召機會而被迫輟學上戰場(並且有可能會為了捍衛一個貪腐、不義的越南政權而喪命異地)。「反戰座談」開始改變成「靜坐抗議(sit-in)」,並且開始以和平手段佔領校園內的行政部門。1966年五月芝加哥大學學生持續三天佔領行政大樓,引起舉國矚目,Wisconsin 大學的學生也起而效尤,Madison 校區一場抗議兵役政策的遊行吸引了數千名師生。
      另一方面,燒夷彈在北越對平民所造成的殘酷傷害被報導回到美國,由於所有的燒夷彈都是陶氏化工(Dow Chemical,2015年跟杜邦合併成全球最大化公集團)製造的,因此底特律與柏克萊來校園在1966年十月爆發針對陶氏化工的示威抗議。
       1967年一月,Ramparts 雜誌刊出北越平民被燒夷彈波及的恐怖照片,對 Dow Chemical 的憤怒急遽上升,示威抗議的城市擴展為43個,連黑人人權領袖金恩也公開譴責越戰。美國南方的人權運動與北方大學生的反戰運動開始連結。
      二月份,Dow Chemical 去 Wisconsin 大學 Madison 校區徵人才,卻發現大批靜坐示威的學生高舉著 Ramparts 雜誌上的恐怖照片。緊接著,Wisconsin 大學的教授在校務會議提案禁止 Dow Chemical 來校園內招募人才,因贊成人數不足而未通過。
       這一年五月在紐約市反戰示威有七萬名支持者加入。同一年夏天,積極反戰的 Madison 社會系主任 William Sewell 被指派為 Wisconsin 大學 Madison 分校的校長。
      這時候駐越南的美軍則增加到50萬,越戰開始變成許多美國人的「家務事」(很多人都有家屬、親友、教友被徵調到軍隊並派遣到越南)。很多美國人開始問(討論):美國的年輕人為何要去跟他們無關的異地,替貪腐、無能的越南政府打一場嚴重地涉及不義的戰爭,甚至為此喪生?
      一向主張平等、博愛、正義與和平的美國基督徒組織「美國教友會(American Friends Service Committee)」開始在所有城市啟動大規模的反戰遊說(即「Vietnam Summer」)。他們到處發小(廣告)傳單、在報紙上登廣告、在佈告欄上貼各種宣傳,而獲得越來越多的義工和捐款,並且因而正向循環地日益擴大其影響範圍與規模。這樣的社會運動模式是受到南方黑人人權運動的啟發,也啟發了後來各種婦權與性別運動的模式。
     1967年的九月份裡,Wisconsin 大學的反戰學生發現 Dow Chemical 將在十月中旬回到校園裡重新展開徵才活動,就開始規劃靜坐示威。此外,為了避免示威的活動被限制,後來極為著名的 Wisconsin 大學學生領袖 Paul Soglin 和其他人一起向聯邦法院控告校方與校警對學生示威權的限制。

警察暴力的開始
      10月17日, Dow Chemical 在學生的和平示威下不受阻撓地進行徵才的面試。第二天(10/18,週三)上午 Dow Chemical 的徵才面試轉到商學院大樓進行,示威的人群擠滿了走廊,校警要求原本反戰的校長 William Sewell 電請校外的當地警察增援。結果,當地的警察沒有受過處理示威群眾的相關訓練,在跟學生協商未果的情況下開始強行驅離示威群眾,甚至粗暴地以警棍毆打  Paul Soglin 等人,學生也開始反擊,最終有 47 個學生和 19 個警察被送到醫院。此後反戰示威開始不斷出現肢體衝突與暴力。 
      次日,Wisconsin 大學的教授們投票支持校長 William Sewell 的處置,但也同時決議取消 Dow Chemical 最後一天的徵才活動。
      10月21日(週六),超過十萬人在華盛頓進行反戰示威,其中五萬人接著到五角大廈抗議,並且把鮮花插在憲兵的刺刀上(見下圖)。同一天,另有兩千名學生在 Wisconsin 州首府抗議警察暴力。



      1968年一月底,北越國防部長武元甲在節節敗退後發動大規模的新春攻勢。雖然這一場越戰以來北越最大規模的地面作戰在兩個月後以失敗收場,然而美國的媒體與美國人對於這場戰爭到底何時才會終結大幅失去信心,反戰的聲浪也進一步高漲。不料詹森總統終於在3月31日表示美軍將逐步撤出越南戰場,並宣布放棄競選連任。
      學術界紛紛以各種方式表達抗議。哈佛法學院的教授 Alan Dershowitz 教學生如何合法地抗拒兵役,波士頓大學的連續四天進行絕食抗議。1968年3月4日,哥倫比亞大學的3,500名學生和100名教師以罷課抗議美軍介入越戰。

民主的危機:失控的員警,血腥的暴力,失信政府
      1968年八月23–28,民主黨在芝加哥舉行全國大會,反戰組織對五百多個反戰組織和社運團體發出邀請,請他們一起到場示威、遊行,並且向芝加哥市政府申請在公園內示威、抗議。雖然前幾天警察零星逮捕一部分示威者,但是基本上示威是平和的。到 8/25 午夜,警察以鎮暴隊形逼迫示威者離開公園,群眾一邊撤退一邊譏諷警察。後來警察終於失控,無差別地毆打示威者、記者、攝影記者與圍觀者(後來被譏刺為「警察的暴動」(police riot)。此後芝加哥警察動對示威者的驅離手段日益粗暴,動輒施以暴力。到了 8/28,警察在 Conrad Hilton Hotel 前面無故對示威者、記者、攝影記者、旅館客人、與旁觀的老弱、婦孺無差別地粗暴地毒打,17分鐘的過程被電視台「實況轉播」,示威群眾因而大聲叫囂:「全世界都正在看!」包括參議員 Abraham Ribicoff 在內的許多代表大會出席者公開譴責芝加哥的市長與警察,形容他們是「芝加哥街頭的蓋世太保」。8/29,警察以暴力和催淚瓦斯再度驅散遊行的群眾。
      12/1,詹森總統任命的 National Commission on the Causes and Prevention of Violence 經過三個月的詳細調查後,宣布整起事件為應該要由警察負起主要責任的「警察暴力」,並且建議要起訴濫用警力(無差別地所有人施暴)的警察。(英文版的維基百科對這一整起事件有較完整的報導,並附照片與錄影)
      1969年1月20日,尼克森宣誓成為美國總統,表示要將美軍逐步撤出越南,將越戰逐步「越南化」。當年6月首批美軍2.5萬名撤出越南,並加強推動和平談判。
      1969年10月15日,約莫兩百萬在美國各地同步進行美國史上最大規模的反戰示威遊行。
      1969年11月12日,《紐約客》雜誌刊出美軍前一年在越南美萊村屠殺數百名平民的醜聞,被殺害者包括男女老幼、甚至嬰兒,據說甚至還可能有輪姦女性和肢解屍體。屠殺事件掩蓋了一年多,直到先後幾個美國陸軍士兵寫信反映自己所在部隊的暴行,並提到這個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美國境內反戰情緒益加高漲,國際社會譁然,一致譴責美軍「道德破產」。
      1970年5月4日,俄亥俄州肯特城肯特州立大學的學生針對美軍轟炸柬埔寨(不退出越南,反而擴大戰場)進行示威抗議,國民警衛隊卻在13秒內向手無寸鐵的學生射出67發子彈,造成4名學生死亡,9名學生受傷,其中一人終身殘廢。死殺者的照片被媒體公布後,加深全國對政府處理越戰與和平示威群眾的手段,也使得全美超過400萬人的憤怒群眾上街抗議,超過450個學校因為學生的示威抗議而被迫關閉。
     槍擊案後的第五天,十萬群眾在華盛頓特區示威,抗議槍擊案與不斷地擴大戰局的越戰。尼克森總統的撰稿人說局勢的緊張與混亂有如內戰,尼克森總統也以安全的理由被送往大衛營度過兩天,而美國陸軍第82空降師則處於隨時待命的備戰狀態。
      而紐約大學的學生則在佔領學校大樓後從窗口懸掛布條,寫著「他們不可能殺死我們所有人!」

      1971年5月2日,反戰團體再度以龐大的人數塞爆首都華盛頓的主要進出街道,企圖癱瘓政府,交通為止癱瘓達數小時。當時的中情局(CIA)局長說:尼克森政府再度感到非從越南這個泥沼脫身不可。這一年,美國從越南片面撤退的軍隊總數達到40萬左右,然而陣亡人數已經超過四萬人。
      1973年1月27日,美國與南、北越代表一起在巴黎簽訂《和平協約》,隨後兩個月內駐越美軍全部撤出南越。
      1974年8月5日,白宮發布了一段水門案中從未公開過的錄音(錄音日期 1972年6月23日),顯示尼克森確實在1972年的大選期間派人到民主黨全國委員會總部安裝竊聽器和拍攝文件,並且在歷次公開講話與聽證中公然說謊,因而有可能會被國會彈劾。尼克森因而在1974年8月9日正式宣布辭去總統職務。
      對於一向信任白宮的廣大美國公民而言,這是一次極大的震撼;對於參與 60年代各種社會運動的學生(不管是極左、極右、或中間派),問題的層級很快地上升到:政府與政治人物到底能不能被信任?上一輩的核心價值會不會是建基於輕信和盲從之上?
      至此,既往(上一輩)所相信的一切,沒有任何一者不需要被重新更仔細地審視。

未完待續:複雜的社會動員與社會對話
     曾擔任過 Wisconsin–Madison人類學系主任的 Herbert Lewis 後來說:當學生們從和平示威到肢體衝突,甚至被警衛射殺後,「從理論與智性面說,一個(幾乎是)自然的後果是學生們的自覺意識引導他們去懷疑長輩們說過的話和教導,並且被『第三世界的團結』、馬克斯主義、反殖民、反資本主義、反中產階級價值觀等思想所吸引。」
      一句話,越戰與反戰的過程成為 1960-70年代的各種反抗運動的溫床。它促成了學生(以及許多大學教師)對政府的不信任,對戰爭、正義與不義的省思,乃至於質問美國與帝國主義的關係,以及美國社會內部各種的不義與不公平,因而最終促成了各種性別平等、嬉皮(反對過度生產與過度浪費、反對資本主義與市場機制下的主流價值)等運動,並且為後來的美國(以及今日的全球)開創了多元而倍加開放的社會。
      下一篇文章裡,我將以人類學界為例,敘說 1960-70年代的多元價值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