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台灣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極其急功近利，有些學校開的「生涯規劃」專門找一些號稱「我從十五歲就知道自己這一輩子要的是什麼」的人去講課，課程內容就是炫耀來賓如何在年少時選定的軌道上一路超速飆駛，先馳得點的得意過程。我總覺得這樣的課程是罪過、反教育，尤其是當它開授在清華大學時。
前述的課程根本就是鼓勵年輕人一輩子當「生涯規劃的囚犯」，一輩子封閉在15歲時建構的人生格局（幼稚、狹隘而膚淺）裡，永遠沒有機會超越15歲時的人格成熟度──就像很多事業有成的理工學院畢業生。
這樣的人生像工業化生產的化學合成醋，它用冰醋酸等化學配方加速發酵過程，成本低廉而生產快速、大量。這樣的醋已經大量取代天然釀造醋，但是仔細品味兩者的差別，就會知道前者味道單調，仔細分析、化驗，就會發現裡頭嚴重欠缺天然營養成分（益菌、天然礦物質等）。
天然釀造醋不一樣：它需要慎選材料，需要長時間的熟成，需要在這過程中仔細照護熟成的環境（日曬、濕度、避免壞菌滋生），避免它在熟成過程中因為壞菌滋生而腐敗。但是經歷種種風險也付出可觀的心力之後，成功的產品會含有豐富的胺基酸、礦物質、酵素、醋酸活菌等天然營養成分，而且入喉溫潤不嗆，味甘而醇厚。
心理學家 Abraham H. Maslow（1908- 1970）把「自我實現」當作人生的最高目標（需求），並且把「自我實現」當作是一種「被預設而不能不去實現的自發性衝動」： 「A musician must make music, an artist must paint, a poet must write, if he is to be ultimately at peace with himself. What a man can be he must be. He must be true to his own nature. This need we may call “Self-Actualization”」。
我的生命經驗告訴我：事實不是像 Maslow 說的那樣。一來，人沒有一成不變的「天命」，沒有非要成為什麼不可的必然性，而可以有很多種可能的發展，每一種都有機會讓他感到同等地舒坦；另一方面，實際上一個人會長成什麼樣子，一小部分看她是什麼料，還有一大部分看他一路上的際遇，以及他怎麼照料自己──他碰到的老師、同學、老闆、客戶、下屬、初戀的對象、害他失戀的對象等等都在影響著他最後的樣子，她的積極、懶散、灰心、堅持也都在影響著他最後的樣貌。
Maslow 的人生像是在根據物理定律和工程藍圖研發、搭蓋氫融合發電廠的過程：過程充滿各種考驗，而成功的結果只有一種，因此愈早到達愈好。其實，我的經驗告訴我，人生像是釀酒的過程，除了成敗的差異之外，還有各種說不盡的可能後果──就像一瓶酒，成功的方式有太多種，而不是只有一種；而釀出來的酒，不僅跟葡萄的品種有關，也跟還境的變化有關，跟釀造、發酵的過程有關，跟裝瓶之後的運送與儲藏方式有關，甚至也跟喝的人懂不懂得品味有關。就像十一世紀的勃根地西妥教團 Cistercian 僧侶說的「一塊葡萄田、其地質、地勢、向陽度與葡萄酒質間的關連，隨時間粹鍊而保持恆久不變，孕育出這片土地特有風格。」（Le lien entre une parcelle de vigne avec son sol, sa situation, son exposition et les caractère qu’elle confère au vin de façon stable au long des années pour établir sa typicité. ）
就像勃根地的白葡萄酒，從北到南隨便挑同一年份的十個村莊產品來試喝，雖然大家的葡萄籐都是同一個品種 Chardonnay，當年氣候也都一樣，每一瓶酒卻都顯現出相當不同的性格、風味與芳香──因為各酒莊的土壤成分、土壤結構、排水性、坡度、朝向（南或北）、風勢、等都不相同，所以產出的酒風味也都不一樣。甚至同一個酒莊在同一年經由不同釀酒師所釀出來的酒也不一樣，而同一個酒莊、同一個釀酒師在不同的年份所釀出來的酒也不一樣。
生命也一樣地充滿著各種不可預期的挑戰、困境、刺激、靈感、啟發與豁然開朗的可能性，要一個人一輩子活在一成不變的目標裡，其實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虛假人生。
生命就是變化。如果妳兩年內每週固定到我辦公室一次，每此來都發現我桌上的盆景毫無變化──葉子都不長也不凋謝，連顏色都不曾有過變化，妳一定會一口咬定：這是假的塑膠盆景。試想想，一個人一輩子都活在15歲那一個許下的願景，那樣的人生到底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悲哀？
人往往有惰性，渴望躲在一個小小的窠臼過一生；人往往有虛榮，渴望比別人更早成為眾人豔羨的對象；人往往有灰心喪志的時候，渴望屈居在一個小角落裡跟別人一起擠暖。
但是，人畢竟是生物，是活的，他注定要變化。變化的過程往往讓人對未來迷惘、困頓，甚至喪失信心，但是只要不放棄自己，所有熟成的過程都會增添最後產品的風味。
很多生物都像台梗9號的益全香米，要經過風霜的刺激與挫折，經過逆境才會激發出香味。也像釀酒的葡萄，只有在貧瘠的土壤裡根系才會盡力向深處延展，而在最大的土壤範圍裡吸取豐富的礦物質和營養，產出的葡萄才會味濃而口感豐富。反之，肥沃的土壤往往只能使葡萄果實纍纍，卻結不出口感豐富的葡萄。因此，法國勃艮第（Burgundy）的一位釀酒師說：「如果我們的土壤不那麼貧瘠，我們也不可能這樣富有。」（If our soil were not so poor, we would not have been so rich!）
下一次，當妳挫折、迷惘、困頓或灰心喪志時，想一想：妳是要當速成而罕有失敗的工業醋，還是要當難免會失敗而口感豐富的天然釀造醋？妳是要當死甜而口感單調的加州葡萄汁，還是法國勃艮第（Burgundy）的葡萄酒？妳是要當人人風靡的蘋果電腦（工業產品），還是要當會枯萎、落葉而又時而青翠，時而豔紅的山楓？
人生不是只有一種，妳是要成全自己？還是要成就功名與虛榮？這才是比「贏在起跑點或輸在起跑點」更真實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