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二十幾年,我常常在想:當年回國的決定到底是不是太浪漫?
當年是想:假如有一天台灣可以變得更適合人居住,我不願意當後來回去撿便宜、享福的人,而寧願是跟大家一起走過最艱苦的那一段路的人。但是,二十幾年過去了,台灣某些方面比我回來時還更差,學術界尤其墮落得厲害。
我希望台灣不是這樣。這不是我要的台灣!
在劍橋,我向一位旅經數十國的加拿大學人訴說我的故鄉:有山、有海,還有清澈的溪流貫穿城市邊緣。陽光暖、花好、風溫柔、細雨瀟灑;冬天的海灘狂沙千里,豪情萬丈。她想很久,告訴我:她到過的所有地方只有一個城市像這樣:溫哥華(vancouver),但還略遜一籌。
等我回國,我最懷念的海灘變成終年泥沙淤積的水泥漁港,新竹中學的後山鋪滿柏油與人群而不再靜謐,頭前溪的溪水不再清澈卻含有各種高科技產業的污染,風吹來總是黏黏膩膩的,而中央山脈早已消失在濃濃的空氣污染裡。
我常告訴人:我一生只離開過新竹六年,但我卻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情感中的故鄉。
小時候,我常常要協助大人提一桶滾燙的開水去數百米外的大馬路上「奉茶」。以前,新竹市最有名的李克承醫生是醫術醫德兼具,還每年冬天濟貧的善人。現在,科技界大老只會要求員工和社會體諒「無薪假」的不得以。
最讓我傷心的是:人的質地(心地)變差了,對未來不再抱有期待。
以前,書店裡的書都是好書,但零用錢只夠一兩個月買一本。我們經常站在書店看書,看到零用錢下來了,才從看過的書裡挑最想買的一本拿回家。現在,書店裡書琳瑯滿目,第一排的自傳多半是我年輕時沒人要讀的那一種「沒情、沒義、沒血、沒淚」的人口述的自傳,由專業寫手以催人熱淚的煽情文筆代工,出版來欺騙無知、容易上當而有錢沒處花的小孩!
以前,一位同學每天下課後都在麵攤上寫功課,幫爸媽端麵、洗碗、照顧弟妹。他沒怨過,因為他知道爸媽比他還辛苦。現在,吃的東西多了,吃剩的亂糟蹋,但都是錢買來的,年輕人常常不知道要珍惜――日子好過了,親情卻變得稀薄了。
1987年我去英國時,台灣社會什麼都不上軌道,但人人都對未來懷著希望;到了英國,什麼都上軌道,卻每個人都在擔心未來。而如今,台灣有錢了,卻看不到未來。高鐵變成每一個人的行動辦公室,「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搭再久的車都很難有一刻安寧。台灣人有自信了:粗暴蠻橫的自信。
政黨輪替了,政治沒有更好,只換來另一個希望的破滅。
不過,即便早知道她會是現在這樣,我大概還是會選擇回台灣。因為,在這裡我講的是母語:一種我可以帶著感情講的語言(不管快樂或悲傷),而英語總是跟我的感情脫節(完全感覺不到快樂或悲傷)。
古希臘對人的兩大懲罰是死刑和放逐:一個是肉體的死亡,一個是情感的死亡。
該不該回國,其實是看妳的感情歸屬。有些人只需要滿足虛榮心和物質的享受;有些人需要站在故鄉的土地上,說母語,向下一代訴說他的生命經驗、憧憬和期待,傳遞一代又一代的夢想和希望,一代又一代地傳遞著做為人的尊嚴與價值。(即使受苦也別無選擇)
當妳決定回到這苦難的土地時,我只能期待妳跟學生有一段值得回憶的互動。
大學墮落了,因此反而更需要能堅持理想的年輕學者。唯有藉由年輕學者的熱情,從新溫暖那些已經迷失、冰冷的校園靈魂,台灣才能重新看見未來的希望。只有當我們在學術界重新再造一個有人味的校園之後,年輕人才有機會學會愛自己、愛鄰人、愛土地。
我離開大學,但是我始終沒有放棄我這一生最喜歡的工作――部落格就是我的私塾,其實我永遠都是一個站在台灣土地上的教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