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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4日 星期三

自我實現:一個盤根錯節的謎題(下)

      真正的宗教可以引導你去覺察內心的活動,確實感受到精神與情感的昇華,體驗到內在持續的、真切的莊嚴、崇高、乃至於神聖,因而獲得遠高於「飲食男女、聲色犬馬、功名利祿」的可欲和滿足。迷信則是給你灌迷湯,給你一個無法證實也無法否證的許諾,背後總是藏著一個「我有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智慧與神通,你不需要懷疑,不需要用自己的拙劣方法去求證,聽我的話絕對不會錯」。
      簡言之,宗教讓你親自體會到比本能慾望更深層、更可貴的自我,因而有能力抗拒俗世的誘惑和本能慾望的耽溺,在自我實現的過程中同時展現出最高度的意志自由。而迷信、神通、密教、自稱靈修大師的印度神棍則是教你放棄自己的抉擇與判斷,相信他比你更有智慧,更接近真理與生命的道路。
     譬如,《欲望的美學》第 9 章回溯印度南部「神奴」(deva-dasi)(「廟妓」)制度的起源和演變,指出:「神奴實質上已經淪為性奴,卻仍舊以為自己的作為是神聖的奉獻。」同樣地,很多跟隨印度「靈修大師」的人只不過是在尋找縱慾的藉口,卻又被一大堆印、歐哲學名詞或騙術所欺蒙(更正確地說,心甘情願地參與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
      《欲望的美學》第 9 章也因而提醒讀者:「不管是稱它們為民俗信仰或宗教,它們的根源都是「輕信」——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支持當事人的信念,甚至有許多線索讓旁觀者拒絕他們的信念,然而當事人依舊堅信不移。」「更值得警惕的是,類似的輕信照樣潛藏於當代各種『高階人文宗教』與哲學裡,幾乎無所不在。從某個角度看,人類文化史有很可觀的一部分就是在對抗、揭露、批判、舉證反駁各種輕信;但是一種輕信被駁倒之後馬上又化身為更難以覺察的形式,繼續潛藏於我們最不曾懷疑、覺察的心靈角落裡——這似乎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角力和挑戰。」
      其實,只要你「設身處地」認真揣摩《欲望的美學》第 7 章裡基督教沙漠教父的靈修經驗,就會知道:真正的宗教性靈修是遠比設法讀懂《欲望的美學》還更艱難的;而很多當代人所謂的「宗教」或「神秘經驗」,其實都是神棍的「廉價管道」(真正的訴求是「你不需要辛苦地培養出精神與情感昇華的能力,我這裡有一種最輕鬆、最方便的靈修法門)。
      所以,是什麼力量在妨礙你的自我實現,是什麼力量在誘拐你走入神棍的騙局和自欺欺人的「神秘靈修法門」?懶惰!畏難!

「簡易直截」之弊與自欺欺人的「心靈捷徑」
      懶惰、畏難的慣性驅策著無數人去追求通往「生命、真理、道路」最「簡易直截」的法門。為了要揭穿這些「簡易直截」的假象,我在《欲望的美學》第 22 章裡以「陽明學為何會逐漸淪為禪宗的頓教與狂禪,最後終於失傳」為例,剖析「簡易直截的法門」為何反而藏著最多的陷阱。
      我同時在這一章裡引述托爾斯泰說過的:「精神的活動,教育,文明,文化,這些都是太含糊的觀念,飄忽不定的概念,在它們的旗幟下可以很方便地運用意義更加模糊的語言,因而可以輕易地將它們置入任何的理論裡。」並且提醒讀者:「同樣的,良知、天理、心體、本性這些語詞、概念也是飄忽不定,可以在它們的旗幟下任意納入任何荒誕的想像與臆測,以及各種一廂情願、想當然爾的附會。」
      其實,「簡易直截」之害,有如附庸風雅的膚淺浪漫,以及以神通包裝過的神棍與迷信,都是在妨礙我們深入內心的底層,感受精神與情感的真正昇華,在莊嚴、崇高的情懷裡確切地體會生命的尊嚴與價值。
      因此,《欲望的美學》第 22 章語重心長地提醒讀者:「以分析哲學聞名的摩爾曾經在《倫理學原理》中警告:歐洲哲學因為語言含混所造成的羈絆,兩千年內近乎裹足不前。值得警惕的是,心學與禪學的語言概念飄忽不定,容得下士大夫與販夫走卒的任意附會,所以趨之者眾;然而也因為它們的飄忽不定,所以自認為得正法眼藏的人中,不乏濫竽充數和自欺欺人者。《傳燈錄》記載,黃蘗希運大師曾說:『馬大師下有八十八人坐道場,得馬師正眼者,止三二人。』至於今日,藏身於心學與禪學中的江湖術士與神棍,更不知有幾。」

文化史是通往心靈的最短路徑
      假如精神與情感的昇華是區辨宗教與神棍的關鍵,假如精神與情感的昇華是自我實現(自我成長)的真正目的與檢驗判準,且假如精神與情感的昇華(或自我實現)沒有「簡易直截」的方便法門,假如連沙漠教父都發現靈性的鍛鍊極其困難,那麼很自然地要質疑:「精神與情感的昇華」真的是可能的嗎?
      其實,整個《欲望的美學》的第二部(第 2~6 章)就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它不只是用梭羅、J S 彌爾、華茲華斯、陶潛和《論語》、《詩經》為證,同時也在第4章裡用英國人對華茲華斯的鄙夷、嘲笑、謾罵、譏諷和後來的崇拜為例,說明:「精神與情感的昇華」真的是可能的,只不過它需要長期的浸淫與涵養,一點一滴地深化自己對內心活動的覺察能力,以及「品味」這些精神與情感活動的能力。
      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什麼有些人可以培養出「精神與情感昇華」的能力,而有些人培養不出來?為了回答這問題,第4章裡引述華茲華斯的〈附屬於序言的短文〉:「因為,如果沒有讀者心靈中配合的力量來發揮作用,就不會有吻合這些情感的同理作用:沒有這些輔助的情感脈動,情感的深度和昇華都不可能存在。」此外,第3章還用 J S 彌爾和邊沁的生平為例,先行闡述「精神與情感昇華」是「學而知之,勤習(困學)而能」的能力和滿足。
      在第二部提出各種確切的證據,希望讀者能因而相信「精神與情感昇華」的存在,並因而心生「心嚮往之」的宏願;它同時也利用第六章去闡述人文精神的本意。其實,人文、文化、文明、精神與情感昇華、自我成長與自我實現、生命更高的意義與價值通通是緊密相關而不可分,猶如一體。
      這個意思在第三部獲得進一步的闡述,並且指出:自我成長和「精神與情感昇華」的動力,主要是來自於思想能力與情感能力的提升;而提升情感能力的最有效途徑,其實是通過詩詞、文學、音樂與美術的薰陶,提升我們對自己內心活動的敏銳覺察,和敏銳分辨的能力;有了這些能力,就有機會去感受到大自然的崇高之美和前人生命中最莊嚴、崇高的情懷,因而獲得情感的昇華,見證心靈與生命的價值與尊嚴。
      也就是說:人文與藝術的核心精髓,不是知識,而是通過大自然、文學與藝術的薰陶而日益敏銳的覺察與分辨能力,以及通過「精神與情感的昇華」而見證的莊嚴、崇高情懷,以及生命的價值與尊嚴;而不是知識,也不是膚淺的浪漫情感(風花雪月),或者玄奧(神秘)知識的賣弄(實際上自欺欺人的詐術)。因為前者確實可以「涵養智慧與情操,變化氣質,甚至洞察生命的真諦」,而後者則不可能。
      因此,我才會在《欲望的美學》的序言之前(第四頁)題上:「心靈的捷徑不在洞窟意味著沙漠教父對肉體的折磨裡,不在良知裡(暗喻著宋明理學與康德的普世道德),在文學、藝術、哲學鋪成的文化史裡」。
      其實,一個對詩詞理的情懷、小說裡的人性、音樂與繪畫中的莊嚴、崇高之情感覺遲鈍的人,你真的能相信他有能力找到「精神與情感的昇華管道」嗎?如果一個「靈修大師」或「哲學大師」根本沒有能力從文學與藝術中獲得更高的可欲和滿足,你能相信他真有辦法懷著喜悅而抗拒「飲食男女、聲色犬馬、功名利祿」的誘惑嗎?
     宋朝真宗的〈勸學篇〉就是一個證據昭然的反面案例,它說:「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無車毋須恨,書中有馬多如簇。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讀六經。」讀六經的目的,竟然只是為了滿足本能慾望!為什麼?因為這個號稱英明的皇帝背了一大堆經書,卻從來不曾體會過任何形式的「精神與情感的昇華」;既然如此,他所真切體會過的可欲與價值,當然還是本能慾望而已——結果,讀聖賢書的目的退化為滿足本能慾望的手段,這就是孔子所謂的「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歷代對於上一句話中的「仁」有過各種解釋,偏偏這些解釋都是抽象思辨的結果,和「想當然爾」的妄想、附會,通通沒有說出「精神與情感的昇華」、「更高的可欲和滿足(莊嚴、崇高的情懷,以及生命的尊嚴與價值)」——簡言之,「仁」字若不含「精神與情感的昇華」,根本就只不過是空洞的概念而已。

結語
      我很看重《欲望的美學》這本書,因為它比任何我已知的中、英文書籍都更透徹地闡述了「自我實現、本能慾望、精神與情感的昇華、生命的尊嚴與價值」的實質內涵,以及它們跟理性、感性的關係。而且它不只透徹,還遠比任何嘗試論述這些主題的中英文書更易懂。
      然而對於只想輕鬆過活的人而言,他們只想以最輕鬆的方式賺得功名利祿,以便在飲食男女與聲色犬馬中快活一生。代價呢?沒有機會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價值體系,永遠地畏於人言。於是,我不禁又想起尼采。
      尼采在〈做為教育家的叔本華〉裡氣急敗壞(激將)地說:「當偉大的思想家鄙視群眾時,他鄙視他們的懶惰:由於懶惰,人們表現得像是(大量製造的)工業產品,無足輕重,不值得交往與教誨。不願意淪為普羅大眾的人只需要停止安逸,遵從他們內心的呼喚:『做你自己!你現在的所為、所思、所欲都不是真正的你。』」
      到頭來,究竟是什麼在妨礙你成為自我?真的是因為人言可畏嗎?
      不!真正的原因是你的懶惰與慣性,不願意克服自我成長的各種障礙,不願意竭盡一切的力氣去追求精神與情感的昇華,因而沒有機會親自見證內心世界的淵深、崇高、莊嚴、浩瀚,沒有機會親自感受到生命的尊嚴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