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必死的,只是無法預知自己還有多久。即便確診有癌症,也還是無法確知療程的發展與預後——年輕人尤然。在這種高度不確定下,該怎麼掌握活著的每一天?
年輕的時候,我確實思索過這個問題,也曾經認真地去面對過它。
安頓自己和現實
美國的精神科醫師 Elisabeth Kübler-Ross 把絕症患者的心路歷程歸類為大致上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這五個階段通通都不適用於我。
從年輕時我就有一種常人罕見的習慣:只要是已經發生了的事,不管好壞都立即接受它,以便思索接下來該怎麼做(而不是浪費時間去抗拒、懊悔或傷心);如果是擔心的事,就乾脆把最壞的準備給做好,以便把剩下的心力用來追求更好的可能(prepare for the worst, act for the best)。
我很務實地思索過,只要我的父母或岳父母還在,妻兒總是可以溫飽無虞的,無須為此掛慮。
接下來,我只想確認:如果有一天我遭遇到不幸,自己的孩子仍會珍惜自己,善待自己,好好地活出自己生命最大的可能(活出最好的自己)。
我對人的期待很單純(雖然很可能並不容易做到):溫飽無虞,用心活出自己生命最好的可能。關於前者,往往不難;關於後者,重要的不是活到多好(我們永遠無法預知),而是永遠不懈怠地用心活著——只要我們每時每刻都用心活,自然會活出生命最好的可能。
因此,當兒子很篤定地告訴我,我若有不測,他一定會善待自己時,我就心安了(那時候女兒還小,無法進行類似的對話)。
看著別人面對死亡時的種種慌亂,有時候會訝異於自己的坦然與單純。仔細想想,其實關鍵在於別人往往「不知為何而活」(因此什麼都想要,甚至還期待著「前頭或許還有更好的可能等待著」),因此「不知如何面對死亡」,無法面對死亡。
其實,間天回頭去看,雖然我有幸看著兒女成家、立業,他們上大學之後的內心成長絕大多數來自於老師和朋友,我所能給他們的影響反而只佔很低的百分比。假如我當年不幸早逝,或許對子女的成長影響不會太大;或者即便有影響,也只是類似「法式料理主廚」變成「義式料理主廚」或「川菜主廚」那樣的差異,而不會是天壤之別。
此世與來世
關於神,至少有三種態度:有神論、無神論與不可知論。我是屬於最後一者,而且是認認真真地思索後才決定的。
至於來世或死後的世界,我所抱持的態度也是不可知論——同樣且是認認真真地思索後才決定的。
對於不可知的事,我們無計可施,只能盡己、盡心、盡性而後順天命。因此,我願意相信有神,但是不曾去教會;我願意相信有輪迴,但是不曾皈依佛教。
年輕時曾在親戚家裡遇到有人「玩」碟仙(他們是很虔誠、認真)。我相信所見超乎自己的知解,但是也很清楚地知道:「我除了『無法理解』之外,其他的一切『相信』都只不過是對自己的『無法理解』妄加詮釋而已」。因此,我謹守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分際,不對自己的所見妄加揣測、推論、詮釋。
不過,我確曾這麼想過:如果有輪迴,那該多好,我將可以一世又一世地修行,直到覺悟(悟道)為止。
是的,但願有神,而且慈悲;但願有輪迴,可以一世又一世地累積修行,直到覺悟。但是我終究不願意跨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分際。
回歸日常生活
安頓好自己(prepare for the worst),排除妄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剩下的還是盡己、盡心、盡性而後順天命的「每日生活」。
活著,是多多少少可以策劃的(雖然也多多少少有些無法策劃),至少我們可以先「盡人事」,然後把無法策劃的部分交給「天命」。
如果我只剩一天,我將什麼事都不做,利用這一天好好地跟家人相處。如果我只剩一年,會像 R. G. Collingwood 那樣,趕快把這一生最重要的心得記錄下來(札記、部落格、影音紀錄等)。
如果我才四十,而醫生說我可能只剩兩年,或許最重要的不是留下自己的心得,而是想辦法去經歷「生命的巔峰」(譬如,想辦法看懂范寬、塞尚,藉著他們的引導而親身體驗什麼是「崇高之美」與「生命的莊嚴與尊嚴」,乃至於「靈性的幸福」)。我不會想去吃米其林,但或許會想辦法去看一趟喜馬拉雅。
梭羅在《湖濱散記》裡鼓勵讀者:「在你的內在世界裡扮演一個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鑿通思想的海峽而非貿易的海峽。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廣闊的天地,跟它比起來,沙皇治下的帝國只不過是個渺小的省,一個冰雪融化後遺留下來的小小山丘。」問題是,要如何進入這個心靈世界?
方法有很多,最便捷的方式是讀好書,看好畫,聽好的音樂,藉此引導讓我們感受到內在世界的某些角落。
《六祖壇經》裡白衣秀士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雖然這個領悟雖不究竟,卻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的。「心如明鏡」雖非究竟義,卻是最接近常人的經驗:心隨境轉,看好書會撩撥出好精神,看淫書會撩撥出淫念。
一個若不曾讀過好書,被好的精神感染過,不見得就適合跟著人家屁股後宣講「境是空,像是空,本是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人生何所得?
除了不可知的身後,人生終究是一死,身外物帶不去,具體的可得(不管是現實或理想)終究只不過是每一分每一秒的具體感受。
這些感受雖非永恆,但也絕不等於空虛:上過聖母峰的人,身心所受的洗滌、激盪,絕對是「耐人尋味,經久不去」。
人生就是一趟旅程,美味、美景、美人是享受,音樂、繪畫也是享受。只不過前者不會有「心靈的昇華」,後者卻往往帶給人精神的提攜和心靈的昇華。
讀書、看畫、聽音樂的功力靠日復一日的累積,一層一層地提攜性靈,使一個人的心靈變得越來越敏感、深刻、細膩,也因而更能感受到莊嚴、神聖、崇高的情懷。
有人活了一輩子,只會搭私人噴射飛機在全球吃美食,買名畫來「投資」,而不曾體會過「心靈的昇華」。但是,只要你真的親身領略過「心靈的昇華」,絕對會上癮,而不願意用它來換取俗世的一切權位、名利。
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
你能讀懂多深刻的書,領略多深刻的情感,端看你既有的累積。不論作者、畫家、作曲家有多深刻,你只能領略其中跟你既有深度相近的部分;但是經久浸淫其中,你的深度就會一點一滴地提升,日積月累下來就會在深刻度與細膩度上有可觀的提升。
我曾經很勉強地給新竹讀書會開過一張「書單」,大致上推薦一些書,扼要地分類它們的難易度。但是,讀懂一本好書的0.01%,有時候(往往)勝過讀懂一整本(或者上百本)淺顯易懂的書。因此,這個書單既不完整,也不是非得要「先易後難」地按順序讀。
「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是說體驗的深淺有先後,藉此鼓勵人要有耐心迂迴地學,而不是說閱讀過程有一定要遵循的次序——我大學時讀《西方的沒落》、《六祖壇經》和康德,一知半解,顯然沒有「按部就班」的閱讀順序,卻收穫非常地可觀,遠遠超過讀了半本的《西洋哲學史》(水牛、哲學系一年級的教科書)。
生命是長期而持續不斷的累積
這一句話又出現了!是的,不管是現實或理想,不管是有限的未來或長遠的將來,唯一該關切的只有「生命是長期而持續不斷的累積」,甚至單純到只需要「盡己、盡心、盡性而後順天命」而已。
至於其他各種複雜的算計、擘畫,其實都是次要的,甚至根本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