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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19日 星期二

關於女人與性――《我的母親》賞析

清大  彭明輝

  《我的母親(All About My Mother,西班 牙原名Todo sobre mi madre)》一如導演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其他作品,從頭至尾螢幕裡高飽和度的鮮豔色彩持續地從流向觀眾的眼睛,直到氾濫;極具張力的劇情配合著這些色彩傾洩著各種情緒,強而有力地煽動著觀眾的心懷,使觀眾經常處於興奮而又新鮮的感官(情感)經驗。
   他擅長在劇情中植入惹人爭議與深思的議題,以及容易被注意到卻費解的神秘性線索,通過繁複層疊的敘事結構,激發觀眾從各自敏感或偏好的角度進一步捉摸引起他興味的議題、線索和劇情。
   譬如,很多人輕易地就會注意到電影裡有三個Esteban:女主角Manuela的兒子,她那個變性的丈夫(第一個Esteban的父親),以及小修女產的嬰兒。這三個Esteban,一個跟阿莫多瓦一樣地愛好戲劇和寫作;一個跟阿莫多瓦一樣地有異於常人的性偏好(同性戀與雙性戀);而另一個則創造了醫學界的奇蹟,也讓Manuela的兒子失而復得(或者,奇蹟似地復活)。阿莫多瓦想藉著這個線索告訴我們什麼事?還是說這三個線索被拼湊在一起純屬觀眾個人的聯想,跟阿莫多瓦無關?
  《我的母親》不乏可以引起人宗教性聯想的線索:Manuela的兒子死了,但是他的心卻留在世上(像耶穌一樣);Esteban死了,但另一個Esteban又降生了,使得Manuela失子而復得;小嬰兒Esteban克服了愛滋病,創造了醫學界的奇蹟;Manuela的丈夫是女人,所以她最後的處境跟處女懷胎的聖母瑪利很相似。注意到這些線索的人很難不去聯想Manuela和聖母瑪利的關係。但是,阿莫多瓦小時候被送到教會學校,並且在那裡被神父性侵害,後來成為同性戀者。因此,如果要說擅長「黑色電影」的阿莫多瓦會在作品中探討信仰的可能性(而非批判宗教),想必是許多人都無法相信,甚至會斥為無稽之談的。那麼,我們該如何詮釋圍繞著ManuelaEsteban的宗教性聯想?
《我的母親》就跟阿莫多瓦的許多作品一樣,它提供了許多富於聯想的線索和多重指涉而極富流動性的概念。Esteban這個名字連結著三個人,讓我們可以藉著這個連結而在戲劇、愛滋、同性戀、奇蹟與宗教的領域中自由地穿梭、聯想;同樣地,這部電影被題獻給「女人」,但是在這電影中「女人」卻是一個流動性的概念,穿梭於生理的、心理的、性別認同的、性傾向的、人格的、文化的,乃至於宗教的領域。因此,網路有關這一部電影的文章琳瑯滿目。從非正式的電影評論[1] 到從電影專業角度對該片服裝與敘事結構的分析[2],從文化研究的學術論文[3] 到專書與學術期刊中的評論[4],各種論述紛繁歧異。光是為了探索這一部電影的可能主題,就可以寫成一整本專書[5]
  有鑑於這一部電影豐富的可能性,這篇文章只能針對幾個有限的主題去展演一些可能的詮釋,以便引導讀者進一步去深思這部電影一些較深層的面向與議題。這篇文章希望成為讀者探索這部電影的起點,而非終點。

一、女人、戲劇和阿莫多瓦
       在電影一開始的時候,愛好戲劇寫作的Esteban正在撰寫一部劇本,題名為「關於我的母親」,而這一部電影正是在講Esteban的母親Manuela的故事。另一方面,阿莫多瓦也說過,這部片子的創作動機是「女人」和「女人承受痛苦的能力」。而片尾把這部電影獻給天下所有的女人:「獻給所有扮演過女演員的女演員,所有的女演員,所有扮演過女人且終於成為女人的男人,獻給所有想要成為母親的人,獻給我的母親。」[6] 所以,這一部電影最清楚而可辨識的主題就是女人、戲劇和女人的痛苦,而非侷限於一個特定的女人(Manuela)的故事。
   但是,他所謂的「女人」是什麼意思?阿莫多瓦喜歡賦予同一個概念多重、多元而流動性的意涵。因此,「女人」的概念是流動性的,可以是生理上的女人、性別認同中的「女性」、性偏好中的「女性」、或更加抽象的「女性特質」,乃至於「女性文化」。母親的概念也一樣,可以是生理上的母親,可以是一種母性的人格特質,可以是西班牙這個祖國或一個人的故鄉,當然它有可以是意指著生育與創作。隨著劇情的發展,這些概念持續地流動著,幻化出阿莫多瓦那迷人而又耐人尋味的敘事結構,讓觀眾可以一再咀嚼,滋味永不枯竭。
  更進一步地,女人、母親、自我三組概念也是既流動而又彼此融合,無法加以明確界定的。不僅如此,這三個概念又進一步和女人特質(說謊、編故事、幻想)、母性特質(忍受痛苦、犧牲、愛與呵護)等更寬廣的概念群在流變中相互融合,而使每一個劇情片段都可以有咀嚼不完的滋味。
   阿莫多瓦的電影一向帶有自傳的色彩。那麼,這部有關於「女人」的電影,和導演阿莫多瓦本人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呢?
阿莫多瓦曾表示過:「我的作品都帶有自傳性色彩,只是都是透過角色去闡述,所以有時候感覺上並不那麼直接。但事實上,我將自己隱藏在每段故事及對白之後,我從沒用第一主角來談我自己,而有些東西(我想應該不包括那些僅被視為鄙俗的表現慾)反而在制止我創作自傳性作品。」[7] 「在我所有的影片中,都有很明顯的自我色彩──我指的是情感而不是故事──從第一部到最後一部。至於故事本身,其中幾部又要比另外幾部更有我的影子。[8]
   愛好戲劇寫作的Esteban顯然是阿莫多瓦的化身,創作電影的阿莫多瓦抽象地是一位「想要成為母親的人」,而同性戀的阿莫多瓦在情感上則像是一個「扮演女人且終於成為女人的男人」。
   這一部電影在講的,與其說是真實世界中具體的女人,不如說是讓阿莫多瓦動心的女性特質──抽象的、非生理性的女人,通過戲劇、想像而超乎現實世界與肉體世界的女人。在這個通過戲劇而再造過的想像世界中,阿莫多瓦比許多生理上的女人更加地女人化,更加地具有生產的能力。在這個世界中,阿莫多瓦既是母親Manuela,又是兒子Esteban──他是他自己的創作者與生產者、育養者。這麼說並非故作驚世駭俗之論,而是因為阿莫多瓦有著相當獨特的創作態度。
   阿莫多瓦出身西班牙的貧寒農家,父親幾近文盲。為了無力供養阿莫多瓦而又希望他當神父,父母送他去教會辦的住宿學校。但是,教會學校虔誠的宗教環境與極端壓抑、刻板的教育卻跟阿莫多瓦的性情格格不入,他在這環境下有如「亞瑟王宮殿中的太空人」[9] 現實讓人失望,他迷上看小說與電影:「電影就像一扇夢幻之窗,我很確定我從中看到的世界比我生活的世界更有趣。」[10] 從八、九歲開始,他就喜歡看電影,講述他所看的電影給母親和姊妹們聽,並且在講述時對故事情節加以渲染、改造、重編。藉著重編電影的故事情節,他逃離了自己所不喜歡的生長環境,以及周遭粗暴的男人氣。同時,他也藉著看電影與講故事的過程,在想像中重組自己的人生,乃至於創作自己的人生。[11]
   在他成名後,回憶起看電影和講故事的過去,他這樣說:「在我童年時,我的過去就是我在電影上看到的故事。現在,我在電影中所建構的故事,將會變成我下一階段的『我的過去』。現在和黑暗的過去只有一個差別:我現在可以在電影中用我自己的建構去創造我自己的未來――一個由我自己決定的未來。[12]
   對於阿莫多瓦而言,電影不像是取悅他人或者在競賽中肯定自我的工具,而是更私密的、更貼己的。在《我的母親》中他引述楚門.卡波提(Truman Capote)在《給變色龍的音樂(Music for Chameleons)》中的一段話:「當上帝給人才華時,也同時給他一根鞭子,讓他鞭策自己。」他曾這麼說過:創作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個面向,他不願意休息,總是無休止地在探索各種角色的可能性,並且為它們尋找適切的呈現方式。當他不知道要做什麼的時候,他就會陷入可怕的困境。
        阿莫多瓦把電影與創作當作自己的人生(life),而非作品(異己的身外之物)。他通過對電影的省思而創造了自己的存在(being),因此他是自己精神上的母親,他跟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經歷著懷胎與生產的痛苦,他跟所有愛好演戲(acting)的女人一樣,通過創作來克服命中註定的痛苦──其中之一就是性別認同的痛苦。
《我的母親》在探索生理上的女人、戲劇,和她們的痛苦,也在探索阿莫多瓦、戲劇,和他的痛苦。
什麼樣的痛苦?

二、真誠、性別與自我
   身為同性戀性者,又成長於嚴厲的天主教社區和學校中,阿莫多瓦的痛苦也是多重的:他不喜歡他童年的生長環境,必須靠想像與虛構對抗現實世界帶給他的痛苦;他的身體是男性,但是性偏好跟性別認同可能都偏女性;他不曾因為自己的性偏好與性別認同而傷害人,但在嚴厲而刻板的西班牙天主教傳統社區中,同性戀卻是不可告人的十大罪。這些心靈與精神上的迫害,是阿莫多瓦成長過程中無日不在的折磨。
   在談到1986年的早期作品《鬥牛士(Matador)》時,阿莫多瓦說過:「在影片中出現兩個不同的母親,代表了兩個西班牙。瓊斯朗波雷阿維扮演模特兒Eva的母親沒有性偏見,代表了自由的、現代的西班牙。另一位是由胡列塔塞拉諾扮演的安東尼奧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的母親,則代表了西班牙醜陋的一面。她是害人的母親,也是使兒子精神變態的根源,代表了西班牙宗教教育中的壞東西。」
   在這一部電影中,男主角安東尼奧班德拉斯扮演一個學習鬥牛的學徒Ángel,他沒有任何性經驗,因而被師傅懷疑是同性戀。而他的母親則是一個宗教狂,對他極為嚴厲,並且經常罵他像他的父親一樣地不爭氣。在兒子無辜地陷入謀殺案時,他的母親除了大談信仰、上帝,並堅定地認為自己的兒子是罪犯之外,還要他到教堂懺悔。後來,Ángel聽從神父的旨意去警察局自首。不知是巧合或蓄意的安排,女主角在劇中的名字Eva就是西班牙文的「夏娃」,而男主角在劇中的名字Ángel就是西班牙文的「天使」:天使無辜,卻被宗教狂的母親和神父強加上罪名,猶如同性戀本是無辜的,卻硬被天主教和阿莫多瓦故鄉那保守而嚴厲的傳統冠上罪名。
   這一個在早期電影中充滿情色、叛逆與暴力的導演,卻在訪談中堅稱自己是很天真的。「我信任每一個人。人們總是令我感到驚奇。而我希望可以繼續保持下去,我希望保留我的天真。我並不傻,但是每一個人確實都可以用他們的言語欺騙我。」[13] 在另一個訪談中他再度表示:他已經不是24歲了,卻跟小伙子一樣地充滿好奇,這經常讓他感到困擾。[14] 而訪問過他的法國記者Frédéric Strauss確實相信他是一個誠懇、直率而坦白,但又充滿熱情與叛逆性。[15]
        以一個人的性傾向來定一個人的罪,就猶如以一個人的外表來定一個人的罪,而不去管她實際的為人。Rosa 的母親明明需要人手幫忙,卻拒絕了Manuela,她的理由是因為Manuela「看起來」像是一個妓女──Rosa 的母親根據Manuela的外表而定了她的罪。但是,這個自以為比Manuela更高尚的女人,卻是以偽造夏卡爾(Mac Chagall19987-1985)的畫謀生。面對著女兒未婚懷孕並產下愛滋兒的事實,她完全不知所措――典型地是徒具「母親」的生理特徵,卻欠缺母性的特質。從她和Manuela的對比中,觀眾清楚地看到:假如「母親」有任何吸引人的特質,那並非Rosa 的母親所擁有的生理特徵,而是Manuela所代表的精神性特徵:包容、接納、原諒、愛與照護。
        同樣地,以一個人的外表來判斷一個人的性別,就猶如用一個人的衣著來判斷一個人的品味與內在。當Manuela  Agrado 一起去看修女 Rosa 時,Agrado 穿著仿 Chanel 的衣服,並且說:「沒有什麼比 Chanel 更能讓妳看起來值得尊敬。」接著,當Manuela  Agrado  Chanel 是否真貨時,Agrado 回答:「我全身上下只有我內在的感覺和這一噸的矽膠是真實的。」[16]
        但是,什麼叫「性傾向」?什麼叫「性別認同」?男同志跟一般的「男人」有何異同?又跟一般的「女人」有何異同?當阿莫多瓦承認自己是男同志時,他向什麼認同?他的情慾的載體(他的性伴侶)?他的情慾?他對女人的生理特徵愛慕?他對「女性」這個精神性的特質的認同?
   坊間許多有關同性戀的論述還停留在「情慾」的滿足和「情慾的自我」這樣的層次。但是,阿莫多瓦在探討同性戀議題時,不但已經超乎生理的層次,也超乎單純的性傾向和情慾,而是在反思他自己的「自我」認同,以及「女性」之所以那麼無可抗拒地吸引他的「可貴特質」。我相信,他是在這樣的層次下說出:「我自然知道,同性戀或雙性戀者的感受有異於普通人。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並沒有按照導演的性取向來劃分一部影片。(曾有人)問我到底是哪一類人?我的回答是,我就是你眼中所看到的阿莫多瓦。」
   阿莫多瓦對女性的崇拜並非無條件的,也絕非生理的、情慾的特質。譬如,Rosa的母親顯然欠缺了吸引他的母性特質。而他形容變性的EstebanLola)是「男人最惡質的部分和女性最卑劣的部分」,又說他是「瘟疫」。
   當「變性」的概念與「女性的魅力」、「母性的特質」相結合後,Agrado從一個「渴望成為女人的男人」變成一個渴望著女性特質、天生擁有女性特質的『女人』,也因此她他必須在外表上成為女性,才是忠於自己;唯有誠實地展現內在的自我,才是一種對自己和他人的真誠。猶如她他的一段台詞:「一個人愈是接近他所想要成為的樣子,他就愈是真實。」(You are more authentic the more you resemble what you have dreamed of being.
        成為同志的意思,顯然包含了接納自己的情慾特質這個部分。但是,這並非表示一切的情慾都不可以被抗拒,所有的同志都是一樣的同志。同志跟異性戀者有完全相同的情感倫理議題(劈腿與否的抉擇),以及性倫理的課題(根據自己的身心狀態而選擇滿足情慾或節制情慾的抉擇)。與其說「成為同志就是接納自己的情慾」,不如說「成為同志就是不再去分辨異性戀與同性戀在價值天平上的差異」。
        但是,阿莫多瓦走得比這還更遠,他走出情慾的困擾,進一步探索女人的可貴與可鄙。或者說,阿莫多瓦在問自己:他想要成為怎樣的「(女)人」?從Agrado的自白我瞭解到阿莫多瓦已經掙脫生理與內在自我間的矛盾與衝突,決心忠於內在的自我,而非生理的外貌。但是,什麼是他所渴望的「自我」?或者,他渴望著怎樣的「自我」?
   
三、想像、戲劇與人生
   談到《我的母親》這部電影的創作動機時,阿莫多瓦說:「我的原始構想是,我要拍一部電影,呈現每個人都有表演的能耐,尤其是女人。記得我小時候,我觀察家裡的女人,她們捏造故事的能力可比男人強太多了,透過這些謊言,她們得以避掉真實生活中一個接著一個的悲劇。[17]  阿莫多瓦的重點不是「說謊」,而是藉著「演戲(acting)」來超越現實,承擔痛苦。
  在阿莫多的故鄉瓦拉曼洽(La Mancha)地區,男性經常是充滿乏味的陽剛特性,它們像統治者般地端坐在權力的椅子上,而女人則必須默默地承受和解決生活上所有的難題。「為了解決問題,她們學會了:在緊要關頭,必須撒謊、偽裝。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Garcia Lorca所說的『西班牙是出產優秀的女演員的國度的原因』?」[18]
  在這個脈絡下,戲劇的意義(力量)不僅僅只是來自於創作慾的滿足,更是作為面對現實、解決現實,乃至於轉化現實的力量。
  戲劇之所以吸引阿莫多瓦,與其說是劇情(故事的內容),不如說是「演戲(acting)」或演員。「不知為什麼,那些描寫『關於電影的一切』的電影總是特別吸引我。但我關心的倒不是電影(藝術)的語言,而是那些描寫演員、導演、作家、製作人、模仿明星的人、服裝師、化粧師、臨時演員,那些讓電影具有神奇魔力,或變得醜陋污穢不堪的人。」[19] 故事是純虛構的,非真實的;但是阿莫多瓦認為演戲(acting)是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轉換站:它既是真實的,又是想像的――靠著想像的力量它將人引領出痛苦的現實世界,靠著某種程度的真實性使它有力量支撐起想像的高度而不墜。化妝間也是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轉換站,因此《我的母親》有許多鏡頭是在化妝間拍攝的。
  在《我的母親》裡,阿莫多瓦為我們展現了戲劇與人生之間多元而流動的關係。Huma是個專業演員,她最重要的存在就是舞台上的存在;Manuela是一個經常有演出機會的業餘演員,而她在舞台上的表演簡直就是在預演她的真實人生(包括她的婚姻,也包括她的喪子之痛)[20];Agrado也是在舞台上說出了她最重要的自白:“You are more authentic the more you resemble what you have dreamed of being.” 在阿莫多瓦的世界裡,戲劇的世界跟現實的世界是同樣地真實,但卻遠比現實的世界更神聖、更莊嚴也更有價值。
   Huma這個角色呈現了戲劇與真實世界的距離,但是也以最強烈的對比呈現了戲劇無可否認的意義與價值。西班牙文中「煙霧(smoke)」是 Humo,與Huma相近,而Huma則是因為整天煙不離手才取了「Huma」這個名字。Huma說:我的一生除了煙霧(香菸)之外一無所有,女主角Manuela回說:「還有成功(success)」,Huma接著說:「成功沒有味道(Taste),也沒有氣味(smell[21]。當妳習慣了以後,它簡直就像是不存在。」Huma在真實的人生中是一個嚴重地無能的人,需要仰賴陌生人的善意;Huma經常分不清楚演戲和真實的人生,而把舞台上的台詞帶到真實的人生裡;但是,她在舞台上展現出來的力量,遠遠超乎常人。我們沒有道理因為她在真實世界裡的無能而懷疑她在舞台上的表現,那也是她生命(存在)真真實實的一部份;同樣地,我們也沒必要因為她舞台上的傑出表現,而刻意無視於她在現實生活中的無能。
  舞台與想像讓人可以活得遠比在現實世界裡更莊嚴而有價值,Huma是這樣的一個典型。她在舞台上飾演《慾望街車》裡的白蘭琪(Blanche):一個表面上淫蕩而且愛說謊的女人,實則是一個心靈受了重傷的女人,因而想逃避真實世界,活在想像中。她的著名台詞是:「我不要現實,我要魔法(I don't want realism, I want magic)」。年輕時的白蘭琪,極度地深愛(乃至於崇拜)他的詩人丈夫。然而,她卻發現丈夫是同性戀者,跟另一個男人上床。看到這場景,她跟他說:「我看見了!現在才知道!你討厭我……。」那位詩人因而吞槍自殺,而白蘭琪只能懷著這份罪疚與痛苦地活下去。但是,現實殘酷而難以存活,因此她只有靠想像活下去[22] 這就Huma,在現實中極端無能,但在舞台上卻極為動人、有力而莊嚴。
   不管是諮商、心理治療,或者分析哲學,傳統上都無法接受活在想像中的那種狀態,而會鼓勵當事人走進現實,活在現實世界裡。但是,Huma與白蘭琪(Blanche)給了我們另外一個思考向度:逃避現實確實不值得鼓勵,但是想像的價值有必要被貶抑嗎?詩人與所有的藝術創作者不都是靠著想像把自己的存在往上提升的嗎?如果一個人是清清楚楚地活在想像中,並且在想像中活得更有價值,那有什麼不好?
  更徹底地說,什麼是「人」?什麼是人的存在狀態(being)?人一定是僅僅存活於現實世界中?想像必然是一種存在的欠缺(absence of being)?還是說,想像也是人的存有(Being)的一部份,甚至往往是比他在現實中的存在更有價值的另一個存在層次?人,如果欠缺了精神性的存在層次,也許會活得比動物還沒價值;但是,精神性的存在跟創作有什麼關連?它們又跟想像有什麼關連?人類如果失去了超出現實的想像能力,他會變成什麼樣的存有?
《我的母親》快結束時,Huma 在排演新戲,扮演西班牙內戰的英雄Federico García Lorca的母親。看著她深沈的痛苦與莊嚴而近乎神聖的表情,很難否認舞台上的Huma活得很真實,至少跟舞台下的Huma一樣真實。我們憑什麼去否定舞台上的Huma?假如教堂中的神聖性是真實的,為什麼劇場中的神聖性不是真實的?假如Huma在舞台上活得更有價值,我們憑什麼叫她只能活在舞台下?

四、母親、女性與人世間的痛苦
   人生的痛苦經常是阿莫多瓦的電影主題之一,有時候甚至是以極具張力的西班牙現代舞直接在電影中的舞台演出。面對著這些痛苦,人生的出路在哪裡?戲劇與表演需要天分,沒有這天分的人只能仰賴其他人的愛,乃至於陌生人的善意。
   但是,在西班牙的傳統中,只有一個角色對所有人類懷有普遍的悲憫,並且能給他們安慰:聖母瑪麗亞。她為了洗滌人類的罪,將人類從悲苦中拯救出來,而獻出了自己的獨子,並且獨自承擔失子之痛。這簡直就像是說Manuela的故事!
   Manuela的兒子是在追Huma(煙霧)的時候喪生,猶如耶穌是為了非物質性的,不屬於此世的理由而喪生;Manuela為了讓陌生人活下去,而把兒子捐出來,只剩下一顆心活在這世上,並孤單地去承受喪子之痛;她對所有的陌生人都懷著愛,在郊外搶救 Agrado時並不知道那是誰;她接納愛滋病人,猶如聖母瑪麗亞接納所有的痲瘋病人;當丈夫的另一個女人(小修女 Rosa)需要她的照顧時,她可以沒有嫉妒地接納她、照護她,並且承她之託擔當起照護初生嬰兒的責任。這個母親不僅能承擔自己的痛苦,還有能力呵護所有需要照顧的人:她照顧HumaAgradoRosa和小嬰兒Esteban。假如有一個主題可以貫串《我的母親》這部電影,那大概就是「做為母親的女人,她的痛苦,和她的愛」這個主題吧!
   其次,我們看到 Huma的痛苦與愛:她以極其簡潔而有力的方式再現(或重新詮釋)戲劇「慾望街車」中女主角Blanche的悲劇與命運;在舞台上和舞台下她都扮演一位「沒有能力處理日常生活,經常要仰仗陌生人的善意」的演員,經歷著真實生活中的痛苦(無助、無奈)與愛(溫柔、體貼)。在《我的母親》片尾,Huma 在排練一場新戲,紀念西班牙詩人兼劇作家與導演的Federico García Lorca[23]。在這一幕新戲中,Huma 扮演詩人Lorca的母親,悲痛著在西班牙內戰期間犧牲的兒子。猶如聖母瑪麗亞和ManuelaLorca的母親把兒子獻給西班牙,希望可以把西班牙人從現實世界的痛苦中拯救出來,但自己卻得去承擔失去兒子的蝕骨之痛。扮演HumaMarisa Paredes,在跟阿莫多瓦合作之前就已經是西班牙非常出名的舞台劇演員。他用簡單而重複的動作搓揉著被他兒子血液浸濕了的土壤,滿帶著極具震撼力的表情,穩定地說出:「我要把浸染著他血液的泥土,放進水晶和黃玉的聖體匣中。」這一幕,儼然將那個為西班牙人犧牲性命的詩人Lorca給神聖化,也同時把Lorca的母親給神聖化了。
   即使是變性的妓女 Agrado,她的「服務」並非純生理性的(所以她拒絕為劇場的工作人員口交),而是影射著心靈或情感上的安慰。西班牙文的Agrado對應著英文的「可以接受(agreeable)」,也包含著舒適、愉悅、感激的意思;而這個名字是取義於「讓別人的生命變得愉悅和可以接受(to make people’s lives agreeable)」。
   最後,雖然小修女 Rosa 的戲份很輕,但是卻很巧妙地再度將這部電影跟天主教的聖母瑪麗亞連結在一起。Rosa 專為妓女服務,她接納了變性人和AIDS患者,猶如聖母瑪麗亞接納了被整個社會排擠的痲瘋病人;Rosa打算要去薩爾瓦多,而在西班牙語裡薩爾瓦多(El Salvador)的意思是「救世主」[24]
       這一部電影蘊含著這麼多有關聖母瑪麗亞的聯想,很難相信純屬偶然,而與阿莫多瓦的創作動機絲毫無關。與其說這一部的主題是「母親」,不如說是母性,而且是以聖母瑪麗亞的德行作為母性的最高層次:她不加評斷地接納所有的世人,悲憫他們的苦楚,以關愛和呵護去緩解他們的痛苦,卻孤單地承受自己命運中一切的痛苦。
   不過,到底該說這部電影是在探索天主教的世俗化與現代化?還是該說阿莫多瓦在這一部電影中探索著他(以及所有的現代人)跟宗教的關係?聖母瑪麗亞是Manuela的宗教版?還是該說Manuela是聖母瑪麗亞的俗世版(現代版)?
   也許該說這是雙向的流動,Manuela和聖母瑪麗亞都是流動的形象與概念,既神聖而又貼近俗世,既是遠古而又遍在於當代。

五、結語
        叛逆的阿莫多瓦跟宗教能有什麼樣的關係?我們不能用刻板印象看待這個議題。所有真誠地活著的人都會變,隨著年紀的增長而對生命有著不同的體認和態度。
   阿莫多瓦早期的電影充滿淋漓盡致的性愛、情慾、死亡與暴力場面,以及女人的痛苦。但是,在1992年的一個訪談中,訪問者提到他從1986年以後的三部電影都比較沒有暴力的成分。他回答:「對,他們的語調是比以前舒緩。這跟年紀有關。」「我想,在比較舒緩的節奏下可以有比較深刻的處理。」「我的電影比較不『暴力』,比較少攻擊性,……,但是痛苦卻更深沈。[25]
       如果暴力可以減少,痛苦可以變得比較深沈,對「神聖性」的體認也可以隨著年紀與內在的歷練而愈來愈深刻。
   「神聖性」不見得要來自於特定的宗教,或有形的宗教。宗教也不見得一定是天啟的宗教,不見得要有先知、聖典與神職人員。盧騷(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藉著薩伏伊牧師(Savoyard priest)的口揭示他心目中的自然宗教:大自然是神聖的,良知則上天賜給人的神聖本能,人能藉著良知而認識隱藏在大自然背後的神。
  「神聖性」不見得要靠著尊崇一個超越於人的對象來建立,人性的底層也許就藏著神聖的可能性,或者與神聖性遙遙相應的企求。與其說「神聖性」是世人對神的一種渴望,也許還不如說「神聖性」是源自於人對自身的一種期待。
  但是,活在21世紀,誰還有機會重新建立起對於「神聖性」的信念或信仰?阿莫多瓦有這機會嗎?
   此外,假如說女性最可貴的特質表現在撫慰受苦的靈魂,那麼,阿莫多瓦是否能用他的電影創作安慰西班牙當代普遍受苦的心靈?恐怕這才是他一生最大也最有價值的挑戰。




[1] 潘筱瑜,〈他愛極了女人,噢!他是gay――阿莫多瓦,以及《我的母親》〉,網址:
[2] mnauce,〈Almovodar作品:All About My Mother〉很精彩,文中把《我的母親》這部電影與以前電影相似的鏡頭或場景認真地做了比對。
http://www.mtime.com/my/mnauce/blog/565726/
[3] 李秀娟,〈悲傷母親、逼真女人:阿莫多瓦《我的母親》的動態顯影〉,《中外文學》,
[4] 譬如劍橋大學教授 Paul J. smith 寫的 “Narrative, Themes, and Technique” 
[5] Colmenero Salgado, Silvia, 2001. Todo sobre mi madre, Pedro Almodóvar (Barcelona: Ediciones Paidós).
[6] “To Bette Davis, Gena Rowlands, Romy Schneider … to all actresses who have played actresses, to all women who act, to all men who act and become women, to all the people who want to be mothers. To my mother.”
[7] 羅比特,〈永不止歇的萬花筒──阿莫多瓦的影像天地〉,http://www.ylib.com/movie/pre6.htm
[9] S. Marsh, “Pedro Almodóvar,” 
http://archive.sensesofcinema.com/contents/directors/06/almodovar.html
但是,阿莫多瓦說這部電影中的情節「並不全是我少年時期在學校的生活」,「這部電影中有很多現實的東西,但也有很多是造出來的」。參見:〈《不良教育》:禁忌的归途!阿莫多瓦的黑色回忆!〉,
http://raypeen1975.spaces.live.com/blog/cns!472DE3629E539B!2027.entry
[11] Francisco A. Zurián, “Pepi, Patty, and Beyond: Cinema and Literature in Almodóvar,” in Brad Epps & Despina Kakoudaki  (Ed.), All about Almodovar: A Passion for Cinema, p. 408-428, 2009.
[12] Tim Clark, “Pedro Almodovar: Desperado Living,” in Pedro Almodóvar, & Paula Willoquet- Maricondi, Pedro Almodóvar: interviews, p. 58-69, 2004.
[13] Phillippe Rouyer, and Claudine Vié, “Interview with Pedro Almodóvar,” in Pedro Almodóvar, & Paula Willoquet- Maricondi, Pedro Almodóvar: interviews, p. 70-96, 2004.
[14] Tim Clark, “Pedro Almodovar: Desperado Living,” in Pedro Almodóvar, & Paula Willoquet- Maricondi, Pedro Almodóvar: interviews, p. 58-69, 2004.
[15] Frédéric Strauss, “Sense and Sensation,” in Frédéric Strauss (Eds), Almodóvar on Almodóvar, Faber and Faber Inc., 1995.
[16] All I have that’s real are my feelings and these pints of silicon that weigh a ton.
[17] 潘筱瑜,〈他愛極了女人,噢!他是gay――阿莫多瓦,以及《我的母親》〉,網址:
[18] 潘筱瑜,〈他愛極了女人,噢!他是gay――阿莫多瓦,以及《我的母親》〉,網址:
[19] 潘筱瑜,〈他愛極了女人,噢!他是gay――阿莫多瓦,以及《我的母親》〉,網址:
[20] 婚前Manuela經常在《慾望街車》裡扮演StellaStellaManuela一樣是家暴的受害者,她所以沒有離開丈夫是因為懷著他的孩子。但是她姊姊被丈夫強暴而致精神崩潰後,她又被丈夫強迫去叫精神病院的人來帶走姊姊。
[21] 沒有味道(Taste)就「嚐不出來」,沒有氣味(smell)就聞不到,因而簡直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22] http://blog.roodo.com/jasonmok/archives/8575541.htmlhttp://en.wikipedia.org/wiki/A_Streetcar_Named_Desire_(play)
[23] 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在西班牙內戰爭期間被獨裁者佛朗哥元帥派人暗殺。
[24] 關於薩爾瓦多命名的典故出自哥倫布。當他為了要證明「地球是圓的」而和水手在海上航行時,有三個月期間看不到任何陸地,以致水手因焦慮,猜疑與不滿直指哥倫布。甚至有人在船上造謠生事,企圖挑起矛盾並殺死哥倫布。正在這非常時期,一個小島出現在大家的視線裏,新的大陸找到了!哥倫布證實了自己的構想並得以逃脫一劫,所以稱這個小島為El Salvador,救世主。
[25] S. Cielo, “Conversations with Pedro Almodóvar,” in Pedro Almodóvar, & Paula Willoquet- Maricondi, Pedro Almodóvar: interviews, p. 97-, 2004.